於是,即使是國王的庇護也不能使毗盧遮那呆在吐蕃的權力中心了。作為保護措施,國王宣布將他流放到吐蕃國東北部新開辟的邊疆地帶。
這個地方,就是我的家鄉,現在的四川阿壩州。流放到那個在藏語中被叫做嘉絨的地方。那時,這片靠近富庶的四川盆地的山間穀地中,已經生息著許多土著部族。吐蕃在西藏本土立國後,其大軍所向披靡,征服了群山中間眾多的土著部落。
這些土著部落在未融入藏文化之前,已見於曆史記載。
《後漢書》中就說:“其王侯頗知文書,其法嚴重。”書中還說,“土氣多寒,在盛夏冰猶不釋,故夷人冬則避寒,入蜀為傭,夏則違暑,反其邑。從皆依山居止,累石為室,高者至十餘丈。”現代的考古發現,這些土著部落盛行一種石棺葬法。
我曾隨考古工作隊,去過一個石棺葬發掘現場。所謂石棺是以若幹就地取材的天然石板鑲成,有四壁,有蓋,但無底。有些石棺底部有一層柏枝燒成的灰燼。部分棺內有葬品,但大多是粗陶製品,就放置在棺內屍骨的頭部或足部。這種石棺葬多見於岷江流域,在岷江湍急水流深切出來的河穀地帶穿行途中,常常可以從崩塌的斷壁上看到。關於這些土著部落,《隋書》中也有記載:“嘉良夷,政令係之酋帥。漆皮為鎧甲,弓長六尺,以竹為弦。妻及群母及嫂。兒死,父兄亦納其妻。好歌舞,鼓簧,吹長笛。其俗以皮為帽,形圓如缽,或帶冪離,衣多毛歇皮裘,全肅牛皮為靴。項係鐵鎖,手貫秩釧,王與酋帥,金為手飾。土宜小麥、青稞。用皮為舟而濟。”
這些政治上並不統一的部族,在耕作方式、文化特征上,已經顯現出高度的一致性。公元7世紀,中原的大唐王朝走向其國力最為強盛的時期。也是在這一時期,吐蕃在青藏高原的腹心地帶興起,數萬大軍從高原順河穀深切而下,直抵四川盆地邊緣,中心在大渡河上中遊地區,並延伸到岷江上遊一部分的嘉絨地區,將其納入了吐蕃版圖。
最初完成的是軍事上的占領。
4 盤熱將軍
代表吐蕃在這一地區行使統轄權的第一位將軍叫做盤熱。
他是吐蕃王室宗親。他的城堡建在嘉絨地區的中心地帶,今天的馬爾康縣鬆崗鄉。城堡名叫查柯盤果。我曾數次前去踏勘過這個城堡的遺址。從阿壩州政府與屬下馬爾康縣政府所在地馬爾康鎮順大渡河上源之一的梭磨河而下15公裏,到鬆崗鄉,再從左岸直波村對麵的山梁步行上山,約一個小時後,穿過蘋果園和一片片玉米地,終於上到山梁上長著白樺與核桃樹的草坡上時,就可以看到盤熱建於一千多年前的城堡舊址了。
歲月無情,世事滄桑,當年的顯赫與輝煌都已化為荒草。荒草中依然激發著我們回想一個鐵血時代的,是隱約起伏的最後幾線石頭殘牆。石頭,是地球上所有文明都采用了、想要存之久遠的建築材料,終於還是被時間之手肆意傾圮,被荒草與塵埃深深地掩埋。
我分別在夏天、秋天、春天與冬天之間去過那個遺址。那真是一個風景優美雄奇的所在。
梭磨河自東向西在河穀中奔流,寬闊的穀地兩邊,群山列列,巍然聳立。一南一北,群山又夾峙出兩條山溝兩股溪流,一條叫其裏,一條叫莫覺。在鬆崗彙入梭磨河。一大兩小的三條溪流在衝刷,也在淤積,造就出群山之間一塊塊麵積不一的肥沃土地。地理學上,叫做河穀台地。這是嘉絨所在的大渡河流域,岷江流域耕作區的一個縮影。這些地質肥沃的台地,依海拔高度的不同種植玉米、小麥、青稞、胡豆、豌豆、蕎麥、麻、藍花煙、洋芋、白菜、蔓菁、金瓜和辣椒。點綴在農民石頭寨子四周的則是果樹:蘋果、梨、櫻桃、沙果、杏、核桃。還有一種廣為栽植的樹不是水果,在當地人生活中也非常重要:花椒。
我在不同的季節去那個地方,看到農人們耕作、鋤草和收獲。除了收獲下來的穀物用拖拉機運輸,基本的方式與吐蕃統治時期並沒有根本性的變化。耕作的時候,兩頭犏牛由一個小孩牽引,兩頭牛再牽引犁,扶犁的是一個唱著耕田歌的健壯男子,後麵是一個播撒種子的女人,再後麵又是一個往種子上播撒肥料的女人。夏天,女人們曼聲歌唱,頂著驕陽鋤草時,遠山的青碧裏,傳來布穀鳥悠長的鳴叫聲。
四周的山峰則高峻而險要。越是山峰的高峻險要處,更聳立著高高的曆經千年不倒的石頭碉堡。遙想當年,盤熱和他的大軍就這樣扼險守要,並從這種高峻的險要中,虎視著君臨了的這些河穀。
任何人都明白,無論在任何時候,那種高峻處強大的君臨者,都是暫時的,無法永恒。隻有那些台地上的土地、村莊與人民才是真正久遠的存在。而軍事的征服與鐵血的統治總是一種暫時的現象。最強大的也最脆弱。當地有一句諺語,其大意就是說,最高大的東西,最容易連根倒下。
眼前的情景也正是一種生動的寫照,一個在曆史書上、在傳說中聲名赫赫的城堡消失於荒草之中,而未見於曆史與傳說的尋常民居卻依然存在於這些曾被一次次君臨的和風吹送的峽穀之中,並且日益星羅棋布了。
盤熱的煊赫的存在是短暫的,之前與之後,都有過很多短暫的存在。我之所以在這裏反複提到他,是因為他和他所統領的軍隊,使嘉絨地區終於在吐蕃統治時期融入了藏族文化這個整體。
盤熱是一個軍人。作為軍人,他帶來了戰爭,以及戰爭之後的和平。他也是一個行政長官。作為行政長官,他從吐蕃帶來了兩部成文的法律。這是嘉絨地區有成文法律的開始。
公元7世紀中葉,盤熱統一了嘉絨,結束了這一地區長期的部落混戰的局麵,在一種較為安定的環境下,實施他帶來的兩部法典。
其中一部藏語稱為“尼稱”,類似於現在的刑法。
這部古代刑法分為九律共八十一條。這部刑法用金粉書寫,以示其尊貴與重要。
其九律依次為:遞解法庭律;重罪極刑律;警告罰款律;殺人命價律;狡狂洗心律;盜竊追賠律;親屬離異律和奸汙罰款律等。
另一部法律用銀粉書寫,藏語稱為“芒登稱侖”,類似於今天的民法。
這部民法共有十六律一百零八條。其十六律分別為:敬信佛法僧三寶;救修正法;報父母恩;尊重有德;敬貴尊老;利濟鄉鄰;直言小心;義及親友;效仿上流,遠矚高瞻;飲食有節,貨財安分;追念舊恩;及時償債,秤鬥無欺;慎戒妒嫉;不聽邪說,自持主見;溫言寡語;勇擔重任,肚量寬宏等。
他又結合嘉絨當地的實際情形,起草了一部類似於今天的訴訟法的《聽訴是非律》,頒布施行。這部法典得到吐蕃王朝的重視,後來頒布到吐蕃全境施行。
正是因為上述原因,在深入故鄉群山的時候,我采用了一條反向的路線。既然我將這些群山看成通向高處的階梯,但卻沒有一級級向上,直到海拔最高處,然後,四顧來路的漫漫與去路的蒼茫。
反而先從拉薩,從青藏高原的腹心,順著大地的梯級,曆史的脈絡,拾級而下。
順著一條軍事的征服之路。
也是順著一條文化傳播的路線。
5 我想從天上看見
也許是因為年代過於久遠,在這條陸路上行走時,已經沒有人能找到一條清晰的脈絡。曆史與曆史中的文化傳播與變遷,比之於現代物理學家所建立的量子理論還要難於捉摸。物理學家描述他們抽象的理論時運用了一種可靠的用數學語言可以表述的模型。而曆史中的文化卻更多的在荒山野嶺間湮滅,隨著一代一代人的消失而被永遠埋葬。
我想,也許從天上,從高處像神靈一樣俯瞰時可以看見。
於是,我在拉薩的貢嘎機場登機時特意要了一個臨窗的位置,並祈願這一路飛行,沒有雲霧的遮蔽。
事實是,我登上飛機時,拉薩正在下雨。拉薩河和雅魯藏布江水溢出了河床,洪水漫進了河床兩邊的青稞地,漫進了低矮的平頂土房組合而成的安靜的村莊。地裏的莊稼已經收割了,洪水淺淺地漫在地裏,麥茬一簇簇露在水麵上。莊稼地與房舍之間,是一株株柳樹,在雨中顯得分外的碧綠。飛機越升越高,那些淹沒了土地的水像麵鏡子一樣反射著天光。這真是一種奇異的景象:洪水成災,但人們依然平靜如常,沒有人搶險,沒有人驚慌失措,那些低矮的土屋安安靜靜的,都是很宿命的樣子。土屋頂上冒著青煙,我想像得出來,圍坐在火塘邊上的農人平靜到有些漠然的臉。洪水與所有天氣(比如冰雹)一樣,或多或少都和某種神靈的力量與意願有關。
對於來自神靈與上天的力量,一個凡人往往隻能用忍受來擔待。所以,當外界的眼光看到一個無所欲求的農人而讚歎、而自憐的時候,我想告訴你,那是因為對生活日深月久的失望。不指望是因為從來都指望不上。所以,你才會在雅魯藏布江洪水泛濫時,看到這麼一幅平靜的景象。
這種平靜的景象裏有一種病態的美感,病態的美感往往更有動人心魄的力量。
飛機再向上爬升,就穿過了飽含雨水的雲層。
雲層掩去了下界的景象,滿眼都是刺目的明亮陽光!
雖然有雲層阻隔,但我還是感覺到機翼下漸漸西去的高原那自西向東的傾斜。飛機每側轉一下機身,我就感覺到雄偉的高原正向東俯衝而下。閉上眼睛感覺,那是多麼有力的一種俯衝啊!我當然知道,這種俯衝感是一種幻覺。飛機飛行得非常平穩。電視裏正在播放平和的音樂。當氣流導致飛機發生小小的震顫,空姐柔美的聲音便從擴音器裏傳來。
但我還是覺得大地在向下俯衝。
我說過,這是一種幻覺。
而且是我不止一次感覺到過這樣的幻覺。
譬如當我最大限度在接近某一座雪山的頂峰,坐在雪線之上,看到隻要有一點動靜,風化的礫石便水一樣流下山坡;看到明亮的陽光落在山穀裏、森林中,使得雲霧蒸騰,我也會感覺到大地的俯衝。而到雲霧散開,大地安安靜靜地呈現出它真實的麵貌,這種幻覺便消失了。
飛機起飛不久,機翼下麵的雲層便漸漸稀薄,雲層下移動的大地便漸漸顯現在眼前了。
雪峰確乎呈南北向一列列排開在藍天下,晶瑩中透著無聲的莊嚴。在這一列列的雪山之間,是一片片的高山草甸,草甸中間或還點綴著一些積雨形成的小湖泊。湖泊邊上,有牧人的帳房。我熟悉帳房裏牧人的生活。他們不是草原上那種純粹的牧民。夏天,他們趕著牛羊來到這些雪山之間的高山牧場;秋天到來,他們被一天天降低的雪線壓迫著,走進河流深切出來的山穀,回到自己種植玉米與青稞的農莊。夏天是牧場上的收獲季,秋天,又是土地裏的收獲季了。於是,這些山地中半農半牧的同胞,便在一年中,有了兩個收獲的季節。
每一列雪山之後,這種山間牧場就更低,更窄小,直至完全消失。眼界裏就隻有頂部很尖銳,沒有積雪的峭拔山峰了。這是一些鋼青色岩石的山峰,一簇簇指向藍空深處。山體周圍是鬱鬱蔥蔥的森林。然後,這種美麗的峭拔漸漸化成了平緩的丘陵,丘陵又像長途俯衝後一聲深長的歎息,化成了一片平原。這聲歎息已經不是藏語,而是一聲好聽的漢語裏的四川話了。
從平原曆經群山的阻隔與崎嶇,登上高原後,那壯闊與遼遠,是一聲血性的呐喊。
而從高原下來,經曆了大地一係列情節曲折的俯衝,化入平原的,是一聲疲憊而又滿足的長歎。
而我更多的經曆與故事,就深藏在這個過渡帶上,那些群山深刻的皺褶中間。
6 流放中的光明使者
機艙裏的一多半乘客都是去內地各種學校上學的藏族學生。滿眼都是被紫外線過多的陽光灼成黑紅色的藏族膚色,滿耳都是不時穿插著一些漢語或英語單詞的藏語。藏語已經顯得很古老了。如果沒有這些漢語的英語的借詞,這些年輕的學子恐怕不能把自己的感受完整地表達出來。
但在吐蕃強盛的時代,隨著藏語書麵文字被創造出來,藏語是一種多麼強大而又生氣勃勃的語言啊!
各種各樣新鮮的詞彙與句式,隨著吐蕃大軍傳播到雪域高原的每一個角落。
說到語言,又是一個有關文化傳播與整合的話題了,我們必須再回到藏族最早出家的“七覺士”之一毗盧遮那的身上來。
藏王赤鬆德讚迫不得已將毗盧遮那流放到吐蕃東北部的邊疆地帶。毗盧遮那被流放時,嘉絨地區一個個靠近漢地的山口,那些河水衝向成都平原的逐漸寬大的峽門,都成了吐蕃軍隊與唐王朝軍隊反複爭奪的軍事要衝。吐蕃軍隊因為長期屯守,除了少數貴族還謹守自己純正的血統,大多數人都與當地土著通婚繁衍。即或是這樣,嘉絨這個特殊的地區,不管是在意欲西進的唐王朝眼中,還是欲向東圖的吐蕃人看來,都是一個化外的蠻荒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