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淵第十二凡二十四章。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複禮為仁。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仁者,本心之全德。克,勝也。己,謂身之私欲也。複,反也。禮者,天理之節文也。為仁者,所以全其心之德也。蓋心之全德,莫非天理,而亦不能不壞於人欲。故為仁者必有以勝私欲而複於禮,則事皆天理,而本心之德複全於我矣。歸,猶與也。又言一日克己複禮,則天下之人皆與其仁,極言其效之甚速而至大也。又言為仁由己而非他人所能預,又見其機之在我而無難也。日日克之,不以為難,則私欲淨盡,天理流行,而仁不可勝用矣。程子曰:\"非禮處便是私意。既是私意,如何得仁?須是克盡己私,皆歸於禮,方始是仁。\"又曰:\"克己複禮,則事事皆仁,故曰天下歸仁。\"謝氏曰:\"克己須從性偏難克處克將去。\"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顏淵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目,條件也。顏淵聞夫子之言,則於天理人欲之際,已判然矣,故不複有所疑問,而直請其條目也。非禮者,己之私也。勿者,禁止之辭。是人心之所以為主,而勝私複禮之機也。私勝,則動容周旋無不中禮,而日用之間,莫非天理之流行矣。事,如事事之事。請事斯語,顏子默識其理,又自知其力有以勝之,故直以為己任而不疑也。程子曰:\"顏淵問克己複禮之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四者身之用也。由乎中而應乎外,製於外所以養其中也。顏淵事斯語,所以進於聖人。後之學聖人者,宜服膺而勿失也,因箴以自警。其視箴曰:''''心兮本虛,應物無跡。操之有要,視為之則。蔽交於前,其中則遷。製之於外,以安其內。克己複禮,久而誠矣。''''其聽箴曰:''''人有秉彝,本乎天性。知誘物化,遂亡其正。卓彼先覺,知止有定。閑邪存誠,非禮勿聽。''''其言箴曰:''''人心之動,因言以宣。發禁躁妄,內斯靜專。矧是樞機,興戎出好,吉凶榮辱,惟其所召。傷易則誕,傷煩則支,己肆物忤,出悖來違。非法不道,欽哉訓辭!''''其動箴曰''''哲人知幾,誠之於思;誌士勵行,守之於為。順理則裕,從欲惟危;造次克念,戰兢自持。習與性成,聖賢同歸。''''\"愚按:此章問答,乃傳授心法切要之言。非至明不能察其幾,非至健不能致其決。故惟顏子得聞之,而凡學者亦不可以不勉也。程子之箴,發明親切,學者尤宜深玩。
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仲弓曰:\"雍雖不敏,請事斯語矣。\"敬以持己,恕以及物,則私意無所容而心德全矣。內外無怨,亦以其效言之,使以自考也。程子曰:\"孔子言仁,隻說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看其氣象,便須心廣體胖,動容周旋中禮。惟謹獨,便是守之之法。\"或問:\"出門使民之時,如此可也;未出門使民之時,如之何?\"曰:\"此儼若思時也,有諸中而後見於外。觀其出門使民之時,其敬如此,則前乎此者敬可知矣。非因出門使民,然後有此敬也。\"愚按:克己複禮,幹道也;主敬行恕,坤道也。顏、冉之學,其高下淺深,於此可見。然學者誠能從事於敬恕之間而有得焉,亦將無己之可克矣。
司馬牛問仁。司馬牛,孔子弟子,名犁,向魋之弟。子曰:\"仁者其言也訒。\"訒,音刃。訒,忍也,難也。仁者心存而不放,故其言若有所忍而不易發,蓋其德之一端也。夫子以牛多言而躁,故告之以此。使其於此而謹之,則所以為仁之方,不外是矣。曰:\"其言也訒,斯謂之仁已乎?\"子曰:\"為之難,言之得無訒乎?\"牛意仁道至大,不但如夫子之所言,故夫子又告之以此。蓋心常存,故事不苟,事不苟,故其言自有不得而易者,非強閉之而不出也。楊氏曰\"觀此及下章再問之語,牛之易其言可知。\"程子曰:\"雖為司馬牛多言故及此,然聖人之言,亦止此為是。\"愚謂牛之為人如此,若不告之以其病之所切,而泛以為仁之大概語之,則以彼之躁,必不能深思以去其病,而終無自以入德矣。故其告之如此。蓋聖人之言,雖有高下大小之不同,然其切於學者之身,而皆為入德之要,則又初不異也。讀者其致思焉。司馬牛問君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向魋作亂,牛常憂懼。故夫子告之以此曰:\"不憂不懼,斯謂之君子已乎?\"子曰:\"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夫,音扶。牛之再問,猶前章之意,故複告之以此。疚,病也。言由其平日所為無愧於心,故能內省不疚,而自無憂懼,未可遽以為易而忽之也。晁氏曰:\"不憂不懼,由乎德全而無疵。故無入而不自得,非實有憂懼而強排遣之也。\"司馬牛憂曰:\"人皆有兄弟,我獨亡。\"牛有兄弟而雲然者,憂其為亂而將死也。子夏曰:\"商聞之矣:蓋聞之夫子。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命稟於有生之初,非今所能移;天莫之為而為,非我所能必,但當順受而已。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既安於命,又當修其在己者。故又言苟能持己以敬而不間斷,接人以恭而有節文,則天下之人皆愛敬之,如兄弟矣。蓋子夏欲以寬牛之憂,故為是不得已之辭,讀者不以辭害意可也。胡氏曰:\"子夏四海皆兄弟之言,特以廣司馬牛之意,意圓而語滯者也,惟聖人則無此病矣。且子夏知此而以哭子喪明,則以蔽於愛而昧於理,是以不能踐其言爾。\"子張問明。子曰:\"浸潤之譖,膚受之愬,不行焉。可謂明也已矣。浸潤之譖膚受之愬不行焉,可謂遠也已矣。\"譖,莊蔭反。愬,蘇路反。浸潤,如水之浸灌滋潤,漸漬而不驟也。譖,毀人之行也。膚受,謂肌膚所受,利害切身。如易所謂\"剝床以膚,切近災\"者也。愬,愬己之冤也。毀人者漸漬而不驟,則聽者不覺其入,而信之深矣。愬冤者急迫而切身,則聽者不及致詳,而發之暴矣。二者難察而能察之,則可見其心之明,而不蔽於近矣。此亦必因子張之失而告之,故其辭繁而不殺,以致丁寧之意雲。楊氏曰:\"驟而語之,與利害不切於身者,不行焉,有不待明者能之也。故浸潤之譖、膚受之愬不行,然後謂之明,而又謂之遠。遠則明之至也。書曰:''''視遠惟明。''''\"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言倉廩實而武備修,然後教化行,而民信於我,不離叛也。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去,上聲,下同。言食足而信孚,則無兵而守固矣。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民無食必死,然死者人之所必不免。無信則雖生而無以自立,不若死之為安。故寧死而不失信於民,使民亦寧死而不失信於我也。程子曰:\"孔門弟子善問,直窮到底,如此章者。非子貢不能問,非聖人不能答也。\"愚謂以人情而言,則兵食足而後吾之信可以孚於民。以民德而言,則信本人之所固有,非兵食所得而先也。是以為政者,當身率其民而以死守之,不以危急而可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