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周汝昌先生,如果不談他年少時遭遇無數兵匪的劫難,不談他青年時就雙耳失聰,也不談他年邁時隻有一隻眼保持0.01的視力,單從他所屬的那一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境遇而言,他算是一個幸運者。
誠然,比起一個傑出知識分子應該受到的禮遇,周汝昌先生得到的是很少的。但是,如果放在對文化和文化人比較苛刻的建國後較長一段時期,周汝昌是不幸中的幸運者。
“反右”的大潮席卷全國,他卻逃過了這場浩劫,沒有被遊街示眾。“文革”開始後,“破四舊”、“揪牛鬼蛇神”,他都安全度過。一直到1968年,才有人誣陷他妄批偉大領袖,被打成“周揚文藝黑線的活標本”和“現行反革命”,進了“牛棚”,算是最終沒能逃過那場浩劫。隔離審查一年後,隨同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大隊人馬,他下放向陽湖,成了一名“五七”戰士。
由於在隔離審查期間沒有查出什麼問題,南下鹹寧的時候,周汝昌沒有戴任何政治帽子,可謂“輕裝上陣”。幹校深挖“五一六”分子,他也沒有成為嫌疑人員。在圍湖造田最艱苦的日子裏,他作為體弱者得到照顧,被分配看守菜園子。
總之,比起他的知識分子同類們,他這一路走得還比較順暢。
雖然得到照顧,但是種菜也不是輕鬆的。每天早晨四點半就要起床,在滿天閃耀的星光下,拄著一根竹竿,把褲腿卷到腿根,蹚著沒過膝蓋的水,走過巨墳的包圍,到圍湖造田起來的菜園去。從黎明前的黑暗,一直到迎來東方的曉白,日日如此。艱苦環境下的周先生很善於苦中作樂,去菜地的路上,他總是興味盎然、抑揚頓挫地吟唱著京劇《起解》的唱段,後來回憶起這段生活,他用“悠然自得,忘了一切”來形容。
頗為難得的是,在向陽湖期間,周先生的身邊還有一個心靈的知已楊霽雲先生。楊先生是魯迅研究的專家,對周汝昌研究《紅樓夢》一直持支持態度,從建國初到“文革”期間,每當紅學或周汝昌遭到衝擊,楊先生都極力鼓勵他、保護他,希望他不要放棄紅學。在向陽湖幹校,恰巧兩人又分在了一起,任務是一起給菜園子抬糞。這對周汝昌而言,可謂是極大的幸事。從廁所到菜園子,有一段較長的路程,兩人抬著糞走到一個大拐彎處,總要在樹蔭下歇息一會。沒有人監管,兩人自由地吸著煙,聊著天,話題大多是關於《紅樓夢》。
我不知道今天的向陽湖人看到這段經曆作何感想!一條鄉間小路旁,一顆大樹下,兩個中國頂級的學者談論著中國文化頂級的話題。隻是在當時,對更多的人而言,不過是抬頭瞥一眼而漫不經心地離去。事後周汝昌都不無遺憾地說,可惜當時沒有人拍照錄音,否則是可以進入紅學研究史冊的,多年以後,他寫下“樹蔭尤切夢《紅》心”,用以紀念那段難忘的歲月。
不可否認,在遠離京城和家人的日子裏,堅持《紅樓夢》的研究,是周汝昌巨大的精神支柱。盡管他不知道在向陽湖的日子是不是永遠,將來何去何從,但是,《紅樓夢》一直在他的心中,就在與楊先生切磋的過程中,他還試著補寫了很多曹雪芹的遺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