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吧,再忍一忍,總會過去的,時間可以衝淡一切,無論愛恨。而毋庸置疑,沒有他的日子,她會努力越來越好。

林宇凡踏踏實實地做著老師,似乎捷航的一切都已經離他遠去。唐瀟瀟沒有問他來雲南是否為了她,而他也隻如好朋友般跟她相處。

唐瀟瀟一來雲南就換了新的手機號碼,在微信通訊錄上屏蔽了聶卓揚,又在QQ好友列表中把他拉黑。當她登錄微博時,發現聶卓揚已經換成了“捷遠航空總飛行師”的實名認證,粉絲數量也暴漲了幾倍。

是啊,他現在已經不是星航機長了,他提早實現了當上最年輕總飛行師的夢想,然而卻是在捷航。

唐瀟瀟手指抖了抖,終於還是點了取消關注的操作。

然而並非她不關注,就可以屏蔽聶卓揚的消息。他現在是炙手可熱的公眾任務,經常可以在報紙上看到有關他的新聞。

捷航並沒有破產,也沒有被賣給法國人。卓其遠抱病隱退,聶卓揚入主捷航,接受了商飛公司和濱海交投以“股權+債權”形式的十二億注資,而獲得資金支持的捷航也打了一個漂亮的翻身仗。

當唐瀟瀟看到魏碧的堂哥魏明博頂著投行董事經理的光環,進入捷遠集團擔任COO(首席運營官)時,不由得笑了,笑自己曾經的天真。

這才是他們的人生軌跡,也許曾有過交彙,終究要背道而馳。

捷航在重新獲批航線之後,迅速推出了“十元機票”,這一舉動被評論為“震驚民航”,而大膽接受招安,並發動價格戰的聶卓揚,也被新聞媒體稱為“航空狂人”。

這一年,注定是民營航空有史以來最為動蕩的一年。

雲南的秋天到了,唐瀟瀟結束了在香格裏拉機場的短暫培訓,乘機飛往昆明。她坐在飛機上,隨手翻著航空雜誌,卻意外地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昔日明星機長,今日航空新貴,能否力挽狂瀾,扭轉民營公司的頹勢?”

一篇專訪,印在雜誌上的他依然俊朗非凡。

唐瀟瀟的手指輕輕撫過那方寸之間的臉龐,斜飛的長眉,微微上挑的眼角,挺直的鼻梁,微抿的唇角。

他目光看著遠方,躊躇滿誌,意氣風發。

下飛機回到住所收拾行李時,唐瀟瀟發現那本雜誌竟然躺在她的手提袋裏。

她什麼時候把飛機雜誌放進去的?

唐瀟瀟低頭想了想,果斷把雜誌扔進了垃圾桶。

入睡前照例收到了林宇凡的晚安短信,她卻怎麼都睡不著了,翻來覆去良久,一骨碌爬起來,衝到客廳,打開燈,把那本雜誌從垃圾桶裏撈了出來,抖去上麵的蘋果皮,翻到那一頁,凝視片刻,歎了口氣。

要怎樣,才能忘記一個人?愛那麼短,遺忘卻那麼長。

她回到床邊,把雜誌壓在了枕頭底下,拿出手機,編輯了一條微博:“香格裏拉的風景很美。晚安。”

雲南冬天第一場雪落下,唐瀟瀟來到了梧山機場。

梧山位於雲南省西部,是雲南著名的僑鄉,距省會昆明六百多公裏,是滇西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也是曆代郡、府、司、署所在地。

梧山機場始建於上世紀二十年代末,是中國民航建成最早的航站之一,也是抗戰時期著名的“駝峰航線”的主要起降機場,中間曾一度停航,九十年代經過改造擴建後,重新開放,並於前一年升級為國際機場。

這是一個曆史悠久的機場,而對唐瀟瀟更有不一般的意義。因為母親肖婕的家鄉,就在離梧山不到兩百公裏的鳳梧。

鳳梧是一個美麗的小鎮,依山騎壩,日照充足,夏無酷暑,冬無嚴寒,四季如春。

唐瀟瀟踏上母親家鄉的土地,看著夕陽西下,彩霞滿天,不期然地想起了聖彼得堡那個寒冷黑暗的冬夜,她趴在那個堅實的後背,那麼溫暖,那麼安定。

想起他大聲對路人說:“我老婆,喝醉了!”

想起他柔聲哄她:“小雨點,想哭就哭出來吧。”

想起他深情地低聲哼唱歌謠,他唱了一路,又在電話裏唱了一整個晚上,隻為陪伴她渡過漫漫長夜。

他是她從情竇初開到深情暗許的全部的愛,她怎麼能忘記?她不該去忘記的。

她或許應該相信那句話:占據了你所有回憶的人注定與你無法分離。

平安夜,郵箱裏收到了齊小航的一個網址。

“姐姐,你在彩雲之南的白雪中還是花叢中?我寫的科幻小說已經和網站簽約發表啦,趕快去看看吧!在這場銀河係的末日之戰裏,我給了女主角一個美麗的結局,希望現實中的你也會收獲美麗的愛情果實。”

愛情?唐瀟瀟從電腦前抬起頭,看向窗外。

外麵沒有雪,隻有盛開的山茶花。

原來,上一個平安夜,清華園裏的大雪,已經是那麼那麼遙遠的事情了。

她拿出手機,默默敲下一行字發到了微博上:“平安夜快樂。晚安。”

這一夜她沒有關電腦,屏幕沒多久就黑了,循環播放的歌聲卻依舊清柔地唱著:“滿天都是小星星,閃閃放光明,好像微笑的眼睛,看著我和你……”

清澈如空靈天籟般的童音,帶著流水般的思緒,緩緩地飄向遙遠的地方。而遠方有多遠?也許,是雙城的距離,隔著千重山;也許,是人心的距離,一生都無法抵達彼岸。

唐瀟瀟躺在床上,閉著眼,卻依然感到了眼角的潮濕。

原來,魚不是不會哭,隻是因為它在海底。

清明過後,天氣一天天熱起來,唐瀟瀟經過一個時段的緊張與忙碌,剛剛交接完站起來,還沒來得及轉身,就聽見席位上傳來“滴滴”的告警聲,低頭一看,隻見雷達屏幕上靠近邊緣的某個飛機標牌上出現了紅色的告警“HIJ”。

“劫機?不是吧,虛告警?”唐瀟瀟本能地扭頭去找機務員。最近雷雨多,雷達也受了影響,屏幕上時不時冒出個假目標什麼的,所以也不奇怪。

正好朗泰就在隔壁修話筒,他頭也不抬充滿自信地道:“不可能,我們的雷達已經修好了。”

“是真的。”席位上的管製員指指屏幕,話音一沉,“這回來真的了!星航587,原本飛昆明的,現在正往我們這飛!”

這回所有的人都緊張起來。劫機?工作多年的老管製員也沒碰到過。緊急波道的喇叭都打開,不當班的也湊了上來。

要知道梧山的正南與西北接壤緬甸,從這裏再飛過去,就是長達一百六十多公裏的國境線!

這是一架從濱海飛往重慶,然後又從重慶飛往昆明的飛機,劫機的歹徒冒充殘疾人,將凶器藏在特製拐杖的空心夾層裏帶上了客艙,在行程過半時突然發難。

好在機組成員沉著冷靜,果斷處置,機敏而英勇,及時製止了劫機歹徒,沒有讓歹徒闖到駕駛艙。

半個多小時後,飛機安全落地,警車和救護車一路呼嘯而至。歹徒被押解下來,接著是在與歹徒搏鬥中受傷的乘務人員和幾名乘客。

唐瀟瀟已經下班了,跑過去看看情況,誰知竟意外地看見葉茹躺在擔架上!

葉茹的腹部被刺傷,製服裙血淋淋的一大片,看上去很嚇人。

她是什麼時候又轉飛國內航班的?唐瀟瀟來不及多想,隻覺得在這樣的情況下或許自己能幫上點忙,於是上前俯身叫道:“葉茹,乘務長?”

葉茹睜開眼,認出是她,先是一驚,然後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救護車已經來了,沒關係,你會沒事的。”唐瀟瀟來不及多想,跟著擔架一路小跑,一邊安慰她。

到了救護車邊上,葉茹仍不放開她的胳膊,翕動著失血的嘴唇,眼中流露出急切的懇求:“瀟瀟,要是我不行了,告訴林宇凡,我——”

“對不起,請讓一下。”急救員把葉茹抬了上去,留下唐瀟瀟愣在原地。

林宇凡?葉茹究竟要說什麼?一個念頭升了上來,難道,葉茹轉回飛國內航線,竟是為了林宇凡?

葉茹的傷看著可怕,還好並沒有性命之憂。然而唐瀟瀟去醫院看望她時,她又閉口不言要唐瀟瀟帶什麼話給林宇凡了。

唐瀟瀟也不好多問,把帶來的滋補湯水放在床頭櫃:“反正你還要在醫院休養一段時間,有什麼話,你就親口對林宇凡說吧,他明天就到。”

“你把我受傷的事告訴他了?”葉茹微微蹙眉。

唐瀟瀟一攤手:“英雄機組勇鬥劫機歹徒,報紙上都登了,我說不說他都會知道。”

“你別誤會,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我們……”葉茹欲言又止,蒼白美麗的臉龐滿是糾結。

唐瀟瀟輕歎一聲:“好好休息吧,有什麼話,你親口對他說。”

葉茹眼眶一紅,喉頭哽住,半天才說了句:“謝謝。”

唐瀟瀟不知道應該再對葉茹說些什麼好,如果可以,就在流年裏期許一場春暖花開吧。

不久後一個平常的下午,唐瀟瀟正在席位上指揮飛機,突然感覺好像被人從後麵大力推了一把,幾乎從椅子上跌下去,緊接著一片“乒呤乓啷”聲,架子上的資料和文件夾,甚至放在桌邊的水杯都紛紛跌落。

怎麼回事?唐瀟瀟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有人喊了聲:“地震了!”

大家都亂哄哄地往外衝,唐瀟瀟和席位上另一名管製員互相看了一眼,默契地調整了一下耳機,留在座位上沒動。

這裏的航班流量並不大,但此刻正好有一架飛機準備進場降落。

晃動暫時停止,但雲南是多個地震帶交集的地方,很可能這隻是大地震的前奏。唐瀟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冷靜地通報了情況,指揮飛機轉場備降大理。

眼看著飛機終於飛離機場上空,同班的管製員一把拽起唐瀟瀟:“快走!”

兩人跑到門口,唐瀟瀟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正往裏衝:“灰太狼,地震啦,你進來幹嘛?”

“我去關設備!”朗泰腳步不停。

“你不要命啦!”唐瀟瀟急的跺了跺腳,和同班的管製員一起,用力把朗泰拽了出去。

三人跑到外麵空地,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大地又一次震動起來。

唐瀟瀟拍拍胸腹,驚魂未定。還好林宇凡昨天已經接葉茹出院了,他們兩個現在應該正在昆明。

一個多小時之後,終於得到消息,震中位於梧山東北麵的納雄縣。好在機場塔台建築是一級抗震,防地震烈度八度,抗住了地震,仍然屹立著。

然而唐瀟瀟不知道的是,本應在昆明的兩個人卻半途轉道去了納雄縣,是林宇凡要去那裏的希望小學看看,考慮是否留下任教。不料地震突來,房子倒塌,把兩人都砸在了裏麵。

“咳,咳咳……”林宇凡咳出嗆入喉嚨中的塵土,睜開了眼,卻什麼也看不見。

黑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四周死一般的寂靜,空氣悶得令人窒息。

是在做夢嗎?他又陷入了那個童年的噩夢中?怎麼會呢?

他記得今天在納雄縣希望小學的捐贈會結束後,他和葉茹在學校裏逛了一圈,剛進到一間教室,地板突然劇烈地晃動起來。

地震了!他們往外衝時,一塊板壁倒了下來,堵住了出路。然後,又是一塊天花板砸下來……

林宇凡徹底清醒了,開始在黑暗中摸索:“葉茹,葉茹你在哪兒?”

後背鈍痛,嗓子幹疼,他不停地拍打周圍的板壁,不停地呼喊,就在他幾乎絕望時,終於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我在……”

謝天謝地,葉茹還活著!然而一塊坍塌的厚重板壁隔在了他們中間。

“你有沒有受傷?”林宇凡急切地大喊。

“我被卡住了,你別管我,先出去,隻怕等會又會地震的!”葉茹的聲音嘶啞。

片刻的安靜,林宇凡開始動手挖掘:“你等著,我救你出來!”

“你挖不動的,你快走!”

“不!”林宇凡指尖傳來刺骨的痛,然而他卻用了更大的力氣去挖,“我不會丟下你的!”

葉茹的淚水湧了出來:“知道嗎,宇凡,有一次一個年輕的空乘,跟我因為工作上的事起了爭執,她在背後叫我‘棄婦’。我之前經曆了那麼多磨難都咬牙挺過去了,可那兩個字,差點讓我崩潰。謝謝你,宇凡,謝謝你沒有丟下我,這足夠了,你走吧。我知道,你並不愛我,你對我隻是依戀……”

“不!”林宇凡打斷了她,“我不知道對你究竟是親情還是愛情,可我知道,小學畢業那年父親去世,中學畢業那年母親去世,我一次又一次送走了我最親的人,我那麼想留住他們,那麼想救回他們,但那時我無能為力。這次,我絕不會放棄!”

葉茹沒有回應,林宇凡急了:“葉茹,你還好嗎?別睡著,你跟我說話,你聽我說!”

“好,你說吧,我聽著。”葉茹的聲音又弱了幾分。

“你知道嗎,自從知道我父親離世的真相後,我就決定為他討回公道!足足十年,終於得償所願。我以為我會很開心,很快樂,可我隻有深深的失落和迷茫,甚至內疚。哪怕身邊坐著我心愛的女孩,我也似乎失去了愛的勇氣和力量。我父母生前都是教師,所以我想去希望小學任教,孩子們天真的笑容就是我的救贖……”

葉茹在黑暗中吃力地揚起唇角:“我知道,我都明白。宇凡,你先出去,找人來救我。還有她呢,她那裏應該也地震了,你不去找她嗎?”

“等人來救你,就太晚了!機場塔台應該是一級抗震……”林宇凡喘了口氣,“如果你們兩個同時落水,而我隻能救一個的話,我想——”

黑暗中,片刻的寧靜,隻有手指扒在瓦礫中的沙沙聲。然而傳來林宇凡堅定無比的聲音:“我會救起她,然後,陪你一起沉沒!”

話音剛落,大地又劇烈晃動起來。

“快走,快走!”葉茹嘶聲大叫。

林宇凡後背劇痛,他顧不上太多,手指用力下,終於挖開一個缺口:“葉茹,把你的手給我!葉茹!”

微涼柔軟的指尖摸索著探了過來,林宇凡一把抓住,隨即喉頭一甜,腥熱的液體溢滿了齒間,“噗”地噴了出來。

他無力地靠在冰涼的板壁上,唇角微揚,輕輕閉上了眼睛:“這一次,無論生死,我們,在一起。”

這一場地震讓梧山地區成為了孤島,由於山體塌方和不斷的餘震,通往外界的所有交通都中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