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後48小時是救援的關鍵,災區急需大型器械、大量物資和救護人員。救災應急指揮中心一方麵組織力量努力打通公路,同時積極調配空中支援。但由於地形複雜,天氣惡劣,達不到直升飛機的飛行標準。

這裏地處橫斷山脈滇西縱穀南端,境內地形複雜多樣,整個地勢自西北向東南延伸傾斜,海拔從500多米跨越到3700多米,加之震後開始下雨,天氣不好,能見度低,飛行條件變得更加惡劣。

但梧山機場有一個優勢就是經過RNP導航驗證飛行。RNP是一種使用先進的機載導航設備,利用GPS全球衛星定位係統導航的現代飛行導航技術。與傳統導航技術相比,飛行員不必過多依賴地麵導航設施即能沿著精準定位的航跡飛行,使飛機在天氣能見度極差的條件下也可以安全精確地著陸,極大提高飛行的安全水平。

梧山機場跑道長2600米,寬45米。主航方向設一類精密進近儀表著陸係統和助航燈光係統。自前年生機為國際機場後,成為雲南第一個試點RNP項目的機場,隻是僅僅進行過驗證飛行,因為並不是所有的飛機都適合高原機場,配備了先進的RNP衛星導航設備的高原飛機更少,更重要的是,目前國內隻有極少數飛行員飛行過RNP程序。在這麼緊急的情況下,要調配飛機,難度很大。

大家隻能按捺住心頭的焦急,等待指揮中心的消息。

“有飛機了!”塔台主任放下電話,一臉的興奮:“捷遠航空準備派出一架空客A319飛來梧山機場!”

空客A319飛機是320係列機型,是專門為高原和高高原航線打造的一款先進機型,在性能裝置上,采用了適合高高原機場所必備的氧氣裝置、高原發動機等性能裝置,具有良好的高原飛行性能,因此被譽為“高原之鷹”。

“想不到第一個站出來的竟然是捷航!可他們是民營航空公司,恐怕沒有飛行員飛過RNP程序。”有人提出質疑。

唐瀟瀟看著塔台主任,心髒不受控製地亂了節拍,她幾乎猜到主任會怎麼回答了。

果然,塔台主任擺了擺手:“捷航原本是沒有飛過RNP程序的飛行員,可捷航的現任CEO兼總飛行師,是前星航一級飛行員。他將親自駕機來災區!”

“聶卓揚?”朗泰看了一眼唐瀟瀟,用口型詢問,然而唐瀟瀟根本沒注意他,隻目不轉睛地盯著塔台主任,仿佛主任的臉上開出了燦爛的花朵。

他來了!一年之期,他做出的許諾,沒有食言!

餘震不斷,雖然梧山市不在震中,塔台又是一級防震,但畢竟不安全。派誰進去指揮飛機降落?

“我去!”唐瀟瀟主動請纓,主任話音未落就站了起來。

“你?不行,你是來交流的,怎麼能……”

“我可以,而且,我一定要去!”唐瀟瀟語氣堅定,“他跟我約好的,一年之期。現在他來了,我要去塔台接他!”

“他?”塔台主任看向唐瀟瀟,若有所悟,最終點了點頭,“好!”

“設備不知有沒損壞,我也去!”朗泰也站了出來。

七個小時之後,滿載著救援物資和醫護人員的飛機終於來了!

透過玻璃幕牆望出去,天氣陰沉沉的,雲層很低。雨勢並不算太大,但明顯風很大,雨絲被吹成斜斜密密的細線,像鞭子般一條條抽打在玻璃上。

唐瀟瀟坐在在席位上,挪動鼠標,將雷達顯示範圍調到兩百公裏,頓時出現密密麻麻的飛機標牌。

她掃了一眼,就找到了捷航256的標牌,那個黃色的小亮點,正沿著航路主幹線飛來,大約二十分鍾後降落。

每個人都在緊張忙碌著,在地麵交通完全癱瘓,上千受傷災民缺醫少藥急待救助的情況下,這架滿載著藥品和救援物資,還有醫護人員的飛機,就是整個梧山地區的救星和希望!

塔台氣象通播中傳來單調機械的女聲:“……170度風7米每秒,陣風15米每秒,風向不定,能見度1500米,02號跑道方向跑道視程1400米,中雨,溫度17度,場壓1010百帕……”

距交接點還有20海裏,捷航256的黃色標牌變成了綠色,十分鍾後,捷航256進入塔台範圍。此刻雨勢陡然加大,天空烏雲低垂,能見度降低,風也更大了。

“梧山塔台,捷航256請求降低高度,我看不見跑道。”波道中傳來機長有條不紊的聲音,清朗磁性,一切如常。

時隔一年,再次聽到這個聲音,唐瀟瀟如同被電流擊中,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

原來,她沒有忘。而他,在這風雨飄搖的危急時刻,來了!

要有多勇敢,才能念念不忘?

要有多少愛,才能跨越天與地的距離?

唐瀟瀟深吸一口氣,鎮定地按下通話鍵:“捷航256,下降高度900,洞兩(02)跑道建立盲降,注意側風。”

機長聲音沉穩:“256現在建立盲降了。”

副駕駛是個音調略高的年輕聲音:“高度6000英尺,看到機場燈了。”

機長提醒副駕駛:“注意側風,等會兒晚點放(油門)!”

兩分鍾之後,唐瀟瀟目視已經可以看見一架空客A320有些搖擺地進入塔台視野,似乎飛機姿態有些不對勁,她不由緊張起來。

機長的聲音再次傳來:“油門預位,注意偏航。”

副駕駛彙報塔台:“捷航256看到引進燈。”

飛機到了決斷高度,波道裏突然傳來一句:“側風大,注意!”

那熟悉的的聲音仍保持著沉穩,唐瀟瀟卻聽出了一絲不一樣的凝重和緊張,不由刷地站了起來,一顆心幾乎都不跳了,隨即眼睜睜看著飛機像是被巨浪打翻的小舟,又似是被狂風吹落的樹葉,猛地向右一斜,觸地!

飛機在瞬間被巨大的慣性衝力彈起,緊接著,二次觸地!

“加油門,加油門複飛!”機長當機立斷,下達了複飛指令。

駕駛艙內傳來機械刺耳的報警聲:“告警:超過過載!告警:液壓係統!告警:起落架!告警:襟翼……”

此刻後麵客艙內,早已是尖叫聲一片。劇烈的震動讓人措手不及,一個提前解開安全帶的乘客被彈了起來,頭頂撞向座位上方的行李艙。

刺耳的轟鳴聲中,飛機在跑道上又重重地彈了一下,過道的天花板裂開了,吊在半空中,中間的地板甚至凸起一大塊,引起乘客更加驚恐的大叫。

連續三次觸地彈跳!唐瀟瀟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這是,遇上風切變了!

風切變,是指風速在水平和垂直方向發生突然變化,會造成飛機姿態不穩,偏離航跡,尤其是低空風切變,難以預測,後果嚴重,往往造成機毀人亡,是航空界公認的飛機起降時的“無形殺手”!

塔台所有沒拿話筒的管製員都衝到了窗邊,緊張地向跑道望去,唐瀟瀟的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連忙按下通話器詢問:“捷航256?”

“256複飛。”機長處亂不驚,聲音仍保持著鎮定。

副駕駛有些緊張:“杆失去重量了!”

機長沉穩如常:“加油門……不用帶得太大!”

副駕駛向塔台複述:“256複飛了!”

唐瀟瀟回答:“明白。捷航256,上升高度1200,左轉進三邊繞一圈。”

飛機以大角度拉起,迎著雨幕,搖搖晃晃地重新飛上天空。

複飛成功!塔台響起一片掌聲。

就在大家剛剛準備舒一口氣的時候,拿著望遠鏡的領班主任驚叫了一聲:“不好,有碎片,跑道上有碎片!”

有碎片,意味著飛機剛才的幾次觸地,已經造成了構型上的損害!

“暫時關閉跑道,通知地麵車上跑道檢查清障!讓機場應急中心準備好消防車和救護車,席位波道切換到喇叭守聽……”塔台領班主任迅速下達著指令,而唐瀟瀟攥著話筒的手心已經沁出了汗。

飛機飛出了視線,她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聶卓揚是一級飛行員,還是空中特情教員,她應該相信他的技術和能力。

此刻飛機上的形勢更加嚴峻,報警聲仍不斷響起:“主告警,飛機構型破壞!主告警,飛機已不能正常飛行!主告警……”

“怎麼回事?為什麼又飛了?”客艙裏詢問的、質疑的、驚慌叫喊的,頓時亂成一片。

就在此時,一個沉穩而堅定的聲音在廣播中響起:“各位乘客,我是本次航班機長。由於遭遇風切變複飛,飛機受損,部分操作係統失靈,將難以控製著陸姿態。現在請各位乘客在座位上坐好,係好安全帶,飛機著陸後聽指揮從緊急出口撤離。我將帶領全體機組成員,盡全力保障大家的安全!”

廣播結束,艙內陷入一片奇異的安靜。

飛機開始傾斜著下降,突然有個帶著哭腔的女聲絕望而驚恐地尖叫:“我是實習護士,我才20,我不想死啊——!”

頓時機艙內又哭喊聲一片。

塔台上,唐瀟瀟看著那架又重新飛入視野的飛機,大腦已是一片空白,緊咬的嘴唇滲出了鮮血都渾然不知,左手下意識地攥緊了脖子上的鏈墜。

那是一對小小的銀色翅膀,中間鑲著顆鑽石,熠熠生輝。在那個大雪紛飛的平安夜,她答應過他,要守護好他的翅膀!

不過多時,跑道清障完畢,唐瀟瀟定了定神,再次呼叫飛機:“捷航256,跑道已清理,可以準備降落。”

機長冷靜回複:“收到。我走反向降落,兩洞(20)方向。”

唐瀟瀟迅速判斷無誤後,簡潔地答複:“可以。256,降落後緊急撤離。”

副駕駛進行確認複述:“256收到,我們已經看到跑道了。”

機長指示副駕駛注意高度,隨即向塔台報告:“梧山塔台,捷航256準備降落,完畢。”

地空通話頻道陷入了短暫的靜默,飛機搖搖晃晃地下降,機身明顯向一邊傾斜,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住了呼吸,視線集中投向跑道,唐瀟瀟甚至緊張得站了起來。

飛機駕駛艙中,年輕的機長目光堅毅地注視著前方,忽然長眉微揚,唇角露出一抹輕柔的微笑,再次按下了通話鍵。

隨即,塔台席位地空通信的波道喇叭中,傳出了一個深情而堅定的聲音,像是果敢的宣言,又似是,最後的告白:“瀟瀟,我愛你!”

唐瀟瀟仿佛猛然被雷電劈中,她怔怔地扭過頭,幾乎以為自己因為太緊張而出現了幻聽,及至看見大家驚訝的表情,才知道是真的!

他說他愛她!在這樣的生死關頭,他向所有人大聲說,他愛她!

唐瀟瀟瞬間如同被排山倒海的巨浪席卷,身子晃了晃,幾乎站立不住。她的耳膜嗡嗡作響,周圍的聲音漸漸隱去。她轉回頭,緊咬著嘴唇,扶著桌子,努力站直身體,大睜著潮濕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看向跑道。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跑道盡頭的飛機明顯向一邊傾斜,猶如慢動作般飄擺著觸地。一百米、兩百米……飛機快速滑行,一邊襟翼的阻風板張開,另一邊卻沒有。

在輪胎與地麵發出的巨大摩擦聲中,機頭偏了偏,衝上了一側的草坪,整排的引導燈頓時被撞得粉碎,閃亮的碎片四散激射開來,仿佛墜落的流星雨……

飛機終於停下來,唐瀟瀟扯下早已歪在一邊的耳機,飛快地跑下旋轉樓梯。

到了下一層電梯間,她瞥了一眼,電梯還在一樓,於是轉身推開防火門,衝了下去。上一次消防演練的時候,她和大夥一起,嘻嘻哈哈地跑下去,用了兩分半鍾;這一回,仿佛真的有火苗在身後舔舐一般,她跑得前所未有地快,隻聽見鞋跟敲擊著樓梯的聲音和自己劇烈的心跳。

推開大門,冷風冷雨抽打在臉上,唐瀟瀟卻渾然不覺,隻是一個勁地向前、向前。穿過塔台前的馬路,從到達廳側麵的貴賓通道進去,曾經走過多次的路,如今變得如此漫長。

出了到達廳,越過停機坪,唐瀟瀟遠遠看見那架趴在草坪上的飛機,周圍停了好幾輛車,還不斷有車開過去。她第一次發現,原來梧山機場這麼大,穿過一條滑行道,又穿過一條滑行道,雨水沿著頭發滴下來,模糊了視線,而跑道總是在前方,似乎遙不可及。

她的兩條腿像灌滿了鉛,越來越沉,胸口也被堵住了,每次呼吸,都刀割般生疼,身體仿佛已經不是自己的,可是仍有一股力量,在支撐著她拚命向前跑去。

眼前漸漸模糊,她仿佛回到江南初冬的午後,那個臉蛋紅撲撲的漂亮小男孩,有些生氣,又有些無奈地看著她:“再不睡覺,老師會扣小紅花的!要不我唱歌給你聽吧?”

她仿佛回到春光明媚的教室,那個帥氣的小男生,衝她揚起好看的眉毛:“不白抄你的作業,我教你唱歌,怎麼樣?”

她仿佛回到夏日的瓢潑大雨中,那個陽光般的少年,牽著她的手,把她領回家,小心翼翼地撩起她濕漉漉的長發,拿起吹風機,動作笨拙地幫她吹幹。

耳膜“嗡嗡”作響,那是什麼聲音?吹風機的聲音嗎?

響聲變成了轟鳴,不,那是飛機的發動機,飛機的心髒!是她無比熟悉的聲音,無比期盼的聲音!

可飛機落地不是應該關閉發動機的嗎?唐瀟瀟模糊地想著,努力抬起頭,胸口起伏,大力喘息著。冷冽的空氣吸入肺中,大腦卻仍然缺氧,遠處有人影晃動,看不清是誰。

心髒傳來尖銳的疼痛,疼得幾乎無法呼吸,唐瀟瀟眼前發黑,腳下終於踩到了柔軟的草坪。然而土地被一整天的雨水泡得稀爛,她腿一軟,撲跌在泥濘中的同時,撕心裂肺地喊了出來:“阿卓——!”

雨幕中有人聞聲跑過來,隨即一雙有力的臂膀將她從泥濘中拉起,擁入溫暖的懷抱。熟悉的觸感,熟悉的味道,立刻蓋過了唐瀟瀟心中的恐懼和絕望。她緊緊抓住他的衣襟,抬起頭來,看到那雙黑曜石般晶亮的瞳眸時,心頭瞬間被巨大的喜悅淹沒,淚水奪眶而出。

手心一涼,什麼東西被塞在了手裏,唐瀟瀟低下頭,透過朦朧的淚眼,看到掌心裏是一隻海螺,雲朵一般的美麗紋路,瑩白中透著淺淺的藍。

“我答應過你的。”磁性低沉的聲音帶著溫熱的氣息。

她抬起頭,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原來,最初的約定,最後的承諾,他從不曾忘記,也從未曾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