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薔薇幾度(1 / 3)

今天你看到這座宅子,一定可以想見它當年的輝煌罷。我不記得那是哪位陛下的年號了,但卻可以清晰地記起,那是二十七年之前。那是一段夢一樣的日子……不,也許人的一生都會是一個長久的夢罷,而那……正是這夢的開始。那一年,我九歲。

傻丫頭,今天我就把《白馬歌》的曲子教給你。你聽到沒有?芸珠歪頭看著幼小的紀真,她微笑著,對這小姑娘,不解當中倒有三分的好奇。

紀真垂著眼睛,仿佛沒有聽見。她一動不動地坐著,呆呆望著眼前這張七弦琴。大概由於年齡小,昏暗的燈燭下,她的麵孔看上去無比光滑又潔白,眉目分明,仿佛描畫出來,頭發梳得美觀而整齊。在她的記憶裏,自己從沒有過像現在這樣的整潔和體麵。十幾天前她被帶到這裏,就在越嫂安排下好好地沐浴,又穿上了從沒有人穿過的新衣。她瞬間感到了無比的幸福。但這幸福感很快就黯淡了,因為憑她對世界的認識,她覺得這不是好事。當鄰居的哥哥送給你一隻紅薯,那麼他想得到的一定比這個要多。

這裏是宅子後園的小偏廳。後園是屬於她們的,主人們從不會到這裏來。唯一能見到的是主人的隨仆吳蘭,主人的吩咐,總是由他來傳給越嫂。芸珠姐每晚都會來偏廳彈琴,月亮好的時候,她還會在園子裏邊歌邊舞。越嫂有時會輕擊著節拍陪伴她。另外幾個姑娘也會出來觀賞,但顯然她們並不喜歡芸珠姐。大概是芸珠姐實在難以超越罷?她那樣聰明,那樣美麗,那樣靈巧。她總是喜歡笑。這是當時紀真最不能理解的事,一個人為什麼會那麼愛笑?而且笑得那麼真誠?她從不說假話,但話一出口,卻巧妙又動聽。不過,不管是越嫂還是芸珠姐,她們都知道,這宅子隻有這裏才是她們的地方,為了不惹夫人生氣,她們會極為小心的不發出太大的聲響。她們知道,夫人有才學,也喜歡音律,但無論如何,夫人不會喜歡她們。

真兒?你真的這樣傻嗎?芸珠看了她好一會兒,終於無奈地笑問。

紀真來到這裏不過十幾天,她們都喜歡說她傻。她幼小又美麗,極少說話,也不愛笑,像個陶鑄的娃娃。她們還喜歡使喚她,讓她去做各種令她們厭煩的雜事,做不好,還會招來一通叱嗬。紀真是聽話的,她從不反抗,也不爭辯。直到越嫂終於看不下去,突然斬釘截鐵地說,她跟你們一樣,都是主人買來的,她可不是你們的婢女,要使喚還輪不上你們!姑娘們這才稍稍收斂。別的紀真並不在意,但越嫂的話卻烙印一樣印在她心裏,原來,我是主人買來的。是買來的。很多天,這句話一直在她心頭盤旋,她總是試圖去弄清它的全部意義。不過,芸珠姐並不欺負她。她總是愉快地自己去做各種事情,有時因為真兒的傻,還會引來她的憐憫和關心。

但這些天,芸珠姐在發生著變化,紀真敢肯定,她一定有什麼事要做。她看上去仍然愉快,但和以往卻不相同。紀真知道《白馬歌》對芸珠姐意味著什麼,這是她自己作的,意思取自曹子建的詩《白馬篇》。她是專為主人而作的,花了一年多的時間。越嫂說,她隻為他彈過一次,主人當時感動極了。紀真知道,這對芸珠姐來說,大概是比生命還要重要的事。但她為什麼要把《白馬歌》教給自己呢?

你怎麼不回答?芸珠看著一動不動的紀真,追問。紀真緩緩抬頭,她的眼神顯得那麼分明,又有一點陌生。她仿佛很膽小,又仿佛很坦白,問,芸珠姐,為什麼要教我?芸珠爽朗一笑,好像覺得她問得很傻,但稍稍回味,忽然發現這問題一點也不傻。她凝視著紀真皎潔的臉,眼睛裏掠過極深的痛苦。紀真感覺到了,她一直認為,芸珠姐一定是非常不愉快的,所以她看上去才特別愉快。而現在,她更認定了。

芸珠說,因為,我已經二十七歲了,已經老了啊。紀真輕輕搖頭,沒有。芸珠歎了口氣,是真的老了,那麼以後誰來給主人彈奏這支曲子呢?真兒,你懂嗎?紀真又搖了搖頭。芸珠說,主人原本是不喜歡這樣的曲子的,他更喜歡《高山》、《流水》,更喜歡《遊春》、《秋思》。你聽說過這些曲子嗎?紀真說,沒有。芸珠說,你怎麼才能懂呢?曹子建的《白馬篇》慷慨激昂,說的是大丈夫應該報效國家,不應該沉溺在個人的事物裏,你說,人是不是應該這樣呢?紀真想想,點了點頭。芸珠說,這就好了。那天我給他彈這曲子,很怕他會生氣。沒有想到,他竟那麼讚賞,又那麼感動。紀真想著,說,那你可以經常彈給他聽啊。芸珠緩緩搖頭,我已經老了,我到這裏已經十二年了。紀真悄悄地注視她,十二年,那麼她來到這裏時,自己還沒有出生呢。那這十二年裏,她都在做什麼呢?每一天也都像現在一樣嗎?那麼將來呢?也仍然像現在一樣嗎?芸珠姐偏說她老了,又是什麼意思?

芸珠堅定地說,所以,我要把這曲子教給你。紀真說,為什麼是我呢?芸珠美麗的眼睛裏閃動著惆悵,主人不會喜歡她們的。紀真的心輕輕顫動著,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旁人的認可。她不懂她為什麼會得到這認可,也不懂這認可到底意味了什麼。她隻是感到有一絲溫暖正在心中緩緩流過,夾雜著極淺淡的甜蜜,讓她不安。她俯下頭,手指輕輕地掠過琴弦。

號為江南第一風流名士的謝安,此時正在這宅子的正廳裏,書寫信劄。廳內燈火通明,夜風穿廊而入,拂動著他輕軟寬大的襟袍,又把爐中蘭芷的薰香飄送得滿室。他坐著舒適的胡床,在自己家裏,他一向不喜歡太多的禮儀。夫人劉氏跪坐在旁,她正在打量她的夫婿。夫人已經過了三十五歲,但神情的開朗和隨意使她顯得依然很美麗。

她看著他,看到他輕輕提筆,稍加思索,隨即輕抖袍袖,又落紙如煙。她臉上忽然掛起半嘲的微笑,他的每一個舉止,看上去永遠那麼優雅自然,以至於時常令她懷疑這是不是假的,是不是至少有一分是假的?這個時代給了他非常高的讚譽,雖然他仍是布衣,但若論聲望,卻遠遠超過另外幾個早已做了高官的兄弟。而他,竟好像對這些全然不知。他總是淡淡的,緩慢的,從不會突然地改變。她是了解他的人,她知道,周圍發生的一切,他都是明白的,或許比她更明白,但這一切到底給他帶來了什麼樣的影響?他到底有什麼想法?她卻不得而知。所以她總是有點不滿意,或者說,有點不服氣,她會精心地留意他,隨時隨刻地觀察他,隻等他一不小心露出破綻,她就當即揭穿,那將多麼令人得意!但可惜的是,二十年來,這樣的機會竟一次也沒有出現。她看著他在燈燭下顯得更加清俊的麵龐,那仿佛天塌下來也同樣會視而不見的神情,心中漾起一片無奈的微帶著嗔怪的甜蜜。

謝安對此早已十分習慣了。他非常清楚,他會把全部情懷投向天地山水和人生,而夫人的情懷裏卻隻有自己。隻要她出現在身邊,他不必和她交談,甚至不必去看她,他就能感覺到她那種細膩的機巧的心意,還有這心意背後那深蘊著的愛。這是女人所獨有的情懷,並不隨她年齡的變化而改變。這感覺讓他感到快意,甚至還有些誘惑。他發現,隨著年齡的增長,自己竟對這感覺漸漸產生了某種依賴。隻是,夫人對此卻一無所知。

但今天,謝安很清楚,夫人有話要對他說。不然,她不會有這麼好的耐性,一直在旁邊看著自己,看了一個多時辰。果然,她看著堆在幾案上的一封封書信,站起了身。她拿過一封在手裏,幾行遒勁灑脫的行書躍入她的視線。她知道,丈夫的行書和草書很早就已名滿天下,他是當世僅次於王羲之的書法家。人們會以得到他的一幅尺牘、一封信劄而萬分驕傲,然後如獲至寶地珍藏起來。

不過,她現在不想鑒賞他的書法,因為信件的內容讓她感到了疑惑。她看過一封,不解中又拿過第二封,終於問,你這是做什麼呢?為什麼要給這些將領寫信呢?你和他們平時沒有什麼交往啊?謝安停下筆,輕聲說,四弟在軍中,不懂得撫慰將士的道理,我擔心他掌控不了這局麵哪。夫人訕訕說,那你就言辭真切地一一給這些將領寫信,替他收攏人心?謝安說,隻能如此啊。

夫人顯然不樂意,推推他肩頭,示意他給自己留些位置。謝安自然地讓向一側,讓她同自己並肩而坐。胡床本來隻供一人,夫人的舉動已然十分不合禮儀,但謝安並不在意,甚至還有些縱容。他溫存地笑起來,側頭說,有什麼要指教我?劉夫人不屑說,我怎麼敢指教你?我隻是說,你該指教指教你這好弟弟謝萬。

謝安說,四弟才氣俊拔,人品超脫,絕不差於我,我為什麼要指教他呢?夫人無奈,她弄不懂他究竟是怎麼想的,難道擺在眼前的事實,他仍然視而不見嗎?她想想說,好,那我就說給你聽。你這四弟才氣超脫,這是不錯的,做個麈尾名士,寫詩談玄,是個好材料。但他不經事務,狂傲清高,怎能做個好官,難道不該指教指教他嗎?謝安無語。

夫人接著說,你忘了嗎?那年咱們乘船到建康,路過山陰時,他忽然想起要去拜訪人家王導丞相的公子王恬,你勸他不要去,他偏不聽,結果遭了冷遇回來找你,竟一點反悔的意思也沒有。前年裏,他做吳興太守,卻不理公務,日日睡到太陽高起,非要等你去叩屏風叫他起床,你也忘了嗎?現在,他做了將軍,你又要為他安撫將士,這官到底是你做還是他做呢?這也罷了,難為你十幾年處處替他收拾殘局,竟舍不得教訓他一句?

謝安仍然沒有回答。有些話,他一向不願說得太清楚。因為太清楚,往往會讓大家都沒有了退路。但看夫人這樣急切地需要他的解釋,他就決定對她說說了。他認真聽她講完,見她不平之氣稍稍緩和,才輕歎著開口,謝家兄弟六人,大哥、二哥都已過世,五弟、六弟是品性篤實的人,又都擔任了官職,倒不必過於擔心。四弟謝萬風流俊賞,不拘世俗,最讓人喜愛。他雖沒有治世的才能,但這不能說是什麼短處,我怎能指教他呢?何況世人都評論他輕浮虛妄,我若再刺傷他的心意,讓他怎麼立身世上?那一回去建康,他明知不會受到禮遇,仍滿心歡喜地去拜訪阿螭(王恬),這是他真情所至。像他這樣的人,最是讓人惦念啊。

夫人無語。半晌,她的臉上漸漸掛起一抹笑容,好,這事不說了。我還有別的事要問你呢。夫人說,聽說今天早上,征西大將軍桓溫送信來,請你去做他的司馬?那信你可看了?謝安說,看了。夫人又問,那你是何打算?見他不回答,她想想,終於說,家中叔伯們各個在朝為官,人人家門富貴,隻你偏要來東山歸隱。多少官職送到門上,你偏視而不見,這也罷了。但如今你隱居了二十年,已經到了四十歲,仍然沒有一點仕進的心思,你當真要做一輩子隱士?大丈夫難道不應該在世上建功立業嗎?謝安的笑容漸漸收斂,夫人,大丈夫一定非要富貴嗎?她知道,這正是他最不想聽的問題,因為這問題觸到了他心中最重要的東西。她也知道,那東西其實是改變不了的,但她卻總是心存僥幸,希望或許萬一就改變了呢。她堅定信心,突然說,我不是希望你富貴,而是希望你報國濟民,這一生不至於愧對蒼生!

謝安轉頭看著她,許久無言。

這些天的晚上,越嫂一直讓紀真同她睡在一起。對這個傻傻的,不說也不笑的孩子,越嫂必須教給她很多東西,還要讓她明白她從沒有聽說過的很多道理。原本她還要教真兒彈琴,不過現在有了芸珠姐,自然不用她再費心。

那天越嫂和吳蘭一起到南塘一帶去,在那裏,在那些混亂交錯著的破敗不堪的漁船中,總有各種各樣的人被標價出賣。這些人大都來自北方,甚至來自不同的民族,但無論如何,他們都是同樣的低賤和貧窮。吳蘭用很少的錢換得了十幾個好勞力,準備送到烏衣巷的府宅,越嫂則在滿船正待出賣的女孩子中,一眼看中了紀真。她敏銳地判斷出,那滿麵泥垢之後,一定隱藏了一張皎潔的臉孔,那雙同樣被汙泥沾染的手,也一定會是珠圓玉潤,靈巧動人。並且,她還這樣幼小,這也令越嫂非常滿意。

紀真無聲地躺在越嫂身旁,一動不動地看著屋頂的木欄。每天晚上,越嫂都會講故事給她聽。她知道,越嫂講這些是有意思的,隻是她還沒有完全明白。昨天,越嫂講的是曹孟德,紀真知道他是個大英雄,曾經建立了魏國。這是哥哥從前講給她的。越嫂說,曹孟德是個十分喜歡音律的人,所以他就在府裏養活了很多能歌善舞的姑娘。常常讓她們為他彈琴唱歌,有時也請客人來家裏,一起欣賞她們的歌舞。姑娘們吃著上好的飯食,穿著漂亮的衣服,主人高興時,還會得到意外的賞賜,這是多好的日子。但偏偏有個姑娘不像樣,喜歡隨便地亂說話,曹孟德就漸漸不喜歡她了,想殺了她。紀真輕聲問,不喜歡她了就要殺了她嗎?越嫂說,是啊。主人就像父母一樣,他養活了你,自然可以決定你的生死。紀真無言。越嫂接著說,但這個姑娘歌唱得最好,曹孟德又舍不得。他就命令別的姑娘們好好地練習,每天不停地練,終於有個姑娘唱得比她更好了,曹孟德就把她殺了。紀真再沒有說話,她隻是想,越嫂是在告訴我什麼呢?噢,她是想說,主人是可以殺了我的,如果他不喜歡我的話。可為什麼呢?對,因為我是他買來的。她一直在思考著這句話,現在才開始明白了它的意義。

越嫂說,真兒,今天,我給你講講王君夫的事情罷。你聽說過他嗎?紀真說,沒有。越嫂說,王君夫是咱們大晉武皇帝的舅父,官拜後將軍。他富有極了,也養活著很多年輕貌美又會唱歌的姑娘。可惜這些姑娘並不是各個都能讓他滿意。有一回,王君夫宴請客人,命一個姑娘為大家吹笛助興。人們都知道,他的姑娘們是最精通音律的,全都滿懷希望地等待著。哪知這個姑娘學藝不精,竟然吹錯了音,大大丟了主人的臉麵,王君夫就下令把她打死了。這一回,紀真聽得再明白不過,於是回答,您是說,如果學藝不精,也是要死的。對嗎?越嫂稍稍愣了一下,原來這孩子並不像她想象得那麼傻。

越嫂接著說,王君夫的富有,是出了名的,但有一個人,他卻怎麼也比不過。這個人就是石季倫。石季倫是大晉的荊州刺史,曾做過侍中,是離陛下最近的大臣。他是大晉最富有的人了。他府裏供養的姑娘,足有好幾百個呢。有一回,石季倫請大將軍王敦和丞相王導這兩兄弟到家裏赴宴,雖然那時,他們還沒有擔任那麼顯赫的官職,但也同樣是最最尊貴的人。石季倫就要姑娘們勸兩位貴客飲酒。王丞相為人隨和,很快就飲了,但王大將軍卻偏偏不喝,王丞相在旁邊勸他,他也不聽。那勸酒的姑娘不會逢迎,怎麼樣也勸不動王大將軍,石季倫覺得很丟臉,就把那勸酒的姑娘殺了。紀真想,原來,我還要侍奉主人的客人們,如果侍奉得不好,也是要死的。她突然想起芸珠姐,這才明白了她為什麼那麼聰明,那麼靈巧。越嫂說,這才叫作“會逢迎”,不然主人為什麼那麼喜歡她呢?

紀真的心頭籠罩著悲涼,仿佛這宅子裏四處都埋伏起了殺機。她的設想果然應驗了,當她得到這飽足的食物,這嶄新的衣服和溫暖的睡榻時,她要付出的也將會是很多很多……那我,到底是什麼呢?她仿佛自語地問,我是什麼呢?越嫂回答說,你是主人的歌伎啊。你懂嗎?紀真緩緩點頭,冷冷地在心裏重新認識自己。半晌,漠然地說,他會殺了我嗎?

越嫂當然是有些危言聳聽,她是了解主人的人,那樣的事情發生在他身上的可能性是極小的。她這樣教導紀真,隻是希望她能夠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千萬不要弄出亂子,以使大家原本卑微弱小的生命得以平靜地延續。紀真漸漸從她的口中知道了很多事情:

……陳郡謝氏家族是當世有名望的高門貴族之一,勢力雖然還比不上幾世公卿的琅邪王氏,但謝氏正在一步步向上攀升,從主人的祖父擔任國子祭酒開始,謝家三代顯貴,主人的兄弟們、堂兄們各個都在朝為官,隻有主人不願意出仕,但他在家族中的聲望卻是最高……

……主人從小酷愛音律,成年後就更加離不開。來到東山隱居不久,他就供養了這些姑娘,然後又把越嫂接過來,教新來的姑娘琴藝。他每一次出遊,姑娘們都會陪在他的身邊……

另外,她還得知,夫人出身名門劉氏,她雖然不是凶惡的女人,不會對主人橫加指責,但心裏卻極不樂意,所以夫人是萬萬不可以得罪的。還有,對於夫人的要求,主人幾乎從來不會違背……

在知道了這些的同時,白天裏,紀真就跟隨芸珠姐學琴。她意識到,比起其他姑娘來,自己也許是幸運的。當她們得知芸珠姐在將《白馬歌》教給她時,她們眼睛裏的鄙夷、嫉妒和惡毒,紀真感覺得很清楚。在她短短的人生記憶裏,她曾經在很多人的臉上看到過這種目光。所以無論她們怎樣對她,她都並不怨恨她們,也並不討厭她們。如果人本來就應該是這樣,那麼她們還有什麼可討厭的呢?我們都是非常低賤的人,紀真明白,但是我們並不會因此而相互關心。

我來到江南的第一個早春,就是這樣度過。一直像個什麼都不懂的傻瓜。芸珠姐是懷著非常迫切的心情在教我,就像要完結一件事情。我猜不透她的心思。但無論如何,那是我學會的第一首曲子。當我流暢地把它彈奏出來,看到芸珠姐欣悅的笑容時,東山已然是暮春三月,正是這一年裏最美麗的季節。於是我們就迎來了那一次薔薇洞出遊。對我來說,那也是僅有的一次。

按理紀真是不該參加這一回出遊的。她除去學會了一些基本的禮儀和一首曲子外,什麼也不懂。但芸珠卻執意要帶上她。這曾讓越嫂十分不解。

紀真被安置在用蜀錦裝飾的舒適的牛車裏。這是兩個月來,她第一次走出這宅子。這回的客人是孫綽和許詢,他們都是當世的名士,是主人要好的朋友。他們早就同主人一起,坐上了那駕最華美的車,走在前麵。芸珠姐說,那是一駕四望七香車,隻有身份尊貴的人才可以乘坐,是主人的好友王羲之送給他的。

姑娘們則兩兩坐在各自的車裏,跟隨著。這是一支頗有些規模的車隊,在這片山林中,顯得格外華貴又耀目。芸珠姐坐在紀真的身邊,透過側麵的車窗望著路上的景物。她一直沒有看紀真,隻是不斷地向她指點路上的每一個細節。那每一處,她都能講出一番細膩的故事。比如:浦陽江上的江鷗體形很小,但聽到笛聲卻會起舞。還有,那個擺渡人的老婆會做極好吃的藕蓴,每年都會送一些給姑娘們……紀真覺得,她今天是很不同的,她的話,其實並不是在說給自己聽,她隻是在述說著她曾經傾注給這片山林的感情,好像怎麼樣也說不完似的。

薔薇洞是東山一個十分奇特的地方。從山腳向上走不多遠,穿過一道石門,再轉過平台,就到了。這裏並不是山中的洞府,而是一片方圓十來丈的平地,野生的黃薔薇密密地叢生在四周,薔薇花羅織成壁,從入口處看去,正是一座寬闊的天造地設的花窟。謝安很早就發現了這個地方,就給它取名薔薇洞。每到暮春,薔薇將凋未凋,香氣也不再濃豔,隻有餘香繚繞不絕,最是沁人心脾。

隨仆早已排好酒案,鋪上舒適的坐氈,恭候著主人了。不過,還沒有坐下,兩位客人已經爭執在一起。他們一向都是這樣。但他們今天爭論的問題卻十分有趣。孫綽不屑地說,他二十年前寧肯得罪庾尚書,也不願留在建康做官,十年前,因為屢征不就,惹惱了朝廷,下令他終生不準出仕,他也不以為意,難道他還會去做官嗎!可笑啊。許詢得意一笑,司馬丞相說得好啊,他早晚會出來做官的!他每次出遊都坐著華麗的車子,都有美女相陪,他既然喜歡與人同樂,就必須要與人同憂,哈哈,說得有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