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薔薇幾度(2 / 3)

兩人分明是在說謝安,但卻好像身邊沒有這個人一樣。兩人一邊爭執,一邊不分主次地隨意入座。孫綽看也不看,就占了上席。謝安是非常了解並欣賞這兩個朋友的,於是,他十分習慣地微笑坐了下首,饒有興致地聽兩人繼續議論自己。

孫綽說,你是說,這人喜歡愉悅自己的性情,哪一天,沒有這愉悅的資財了,他就做不得隱士了?許詢斜睨一眼謝安,笑說,是啊。你什麼時候見過他穿著粗陋的衣服,坐著寒磣的牛車去遊玩呢?孫綽想一想,有理。不過,那也不必就去做官哪。沒有七香車,王羲之會送給他,沒有了衣服,你把人家送你的分給他一些不就是了?沒有好酒嘛,說到這裏,他拿起手中的酒盞,一飲而盡,哎呀,這是陳年的頤白酒啊!安石(謝安,字安石),你哪裏弄來的?謝安忍俊不禁,是王胡之送給我的。孫綽和許詢笑倒在席,孫綽半天說出話來,沒有好酒,還有王胡之送他呀……許詢說,安石,人們都說,你如果不出山,可怎麼麵對天下的百姓呢?你果真沒有打算嗎?孫綽拚命搖著頭,不行不行,你還是不要做官了,殷浩隱居時,人們也說,他如果不出山,可怎麼麵對天下的百姓呢?出山一試怎麼樣,名聲盡毀。殷浩自然是不能跟你比了,但想這出山的事嘛,還是免了罷。他又搖搖頭,我也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如果你真有出山的意思,那我們就去推舉你。許詢說,是啊是啊,王羲之也有這個意思。

謝安不答。他們都是真率的人,但也都是智慧的人,他們會時刻檢視言行,要讓自己永遠保持著那片天真。他知道,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發自真心的。所以,和他們在一起時,他雖然不用說很多話,但總是十分愉快。

姑娘們這時已經走上前來,一齊溫柔地向謝安行禮:主人——不等謝安回答,孫綽的眼睛已經亮起來,招呼起他最熟悉的兩個姑娘。姑娘們一如既往地走到各自最熟悉最親近的客人身邊,跪坐在旁,歡笑相迎。芸珠姐笑意吟吟,走到主人身邊坐下。謝安無語地接納著,看上去那麼平靜。

紀真並不懂得這些,她隻是孤零零地站在那裏,看著謝安。她在想,這就是江南第一名士,我的主人。原來他是這樣。她凝視著謝安,思索之中雙眉微微擰起,他無疑是美的,但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美呢?她不能用言語表達出來。她隻是凝視著他,陷入迷惑的思索中。謝安輕聲說,芸珠,這是你說的那個從北方過來的孩子嗎?芸珠微笑說,是啊。正要告訴您呢,真兒,為什麼不見過主人呢?紀真沉思中,忽然醒悟過來,慌忙拜倒。慌亂之中,她竟沒有忘記報出姓氏,說,主人,我——姓紀,名叫紀真。謝安說,起來罷。紀真惶惶中站起,仍不知自己該如何是好。忽聽一旁許詢若有所思地說,我來瞧瞧罷。這孩子雖然神氣不佳,卻風骨不凡啊!紀真聽不懂他的話,但直覺這位先生一定不是在貶低她。孫綽原本專注於和兩個姑娘說笑,聽到許詢的話,也抬起頭來,上下打量紀真。他對許詢說,你說的,我倒瞧不出來。不過這孩子柔巧不足,但氣韻有餘,真是有餘,哈哈,哈哈哈……不知為何,他突然大笑起來,又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紀真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任由兩位名士瀟灑地評判。她漠然地看著地麵,仿佛無論他們說出什麼,她都一句也沒有聽到。忽聽謝安溫婉的聲音響在耳邊,真兒,到這邊來坐罷。紀真怔了一下,緩緩說,是。她走過來,跪坐在主人另一側。

許詢不解地對孫綽說,興公(孫綽,字興公),你笑什麼,這有什麼可笑?他一問,孫綽又笑起來,我想起了支道林的那隻孤鶴!哈哈……許詢喝幹一杯酒,略加思忖,孤鶴,妙啊,果然有些相像……有理!

謝安是讚賞他們的評價的。支道林也是他們經常一起遊玩的好友,他是位有道的高僧,頗得人們的讚譽。他喜歡在寺廟裏馴養仙鶴,有一次,有人送給他一隻神氣不凡的幼鶴,支道林很是喜愛,可偏偏這幼鶴怎樣也不肯聽命於他,最後沒法,隻好把它放了。謝安覺得孫綽說得很絕妙,他的確是一眼看穿了這孩子的心神。不過,謝安不願像他那樣把這些無牽無掛地說出來。他用餘光掃了掃身旁的紀真,心想,這是個有心事的孩子,她雖然極其弱小,但卻在努力維護著自己的尊嚴,難得她有這樣的心意,不應該過於傷害她才對。於是,他突然笑起來,說,有些人哪,就是這樣,放著國家大事不去關心,卻操心起旁人的家事來了。紀真突然一怔,頭腦忽地一下明白起來,她從主人的話裏聽出了兩個意思,一個,他不希望他們再來這樣評價自己,因為這樣是在折辱她;另一個,他說,這是他的家事,那麼,他在把自己當作“家裏人”嗎?她心裏一陣慌亂,他是這樣想的嗎,我想錯了嗎?

謝安說出這句話,兩人的興趣立刻發生了轉移,無論他們再怎樣聲稱不關心世事,但國家大事也是比一個小姑娘更能引起他們注意的。孫綽笑著說,國家大事啊,哈哈,我好有一比!他突然來了興致,一下子站起來,手中仍拎著酒觚。他環視著四周薔薇的花牆,踱了兩步,突然轉向謝安說,安石!你這薔薇洞就像天下呀!

謝安的目光中閃爍起神采,噢,這話怎麼說?孫綽仰起頭,這薔薇洞是你所得來,自然就是你的天下,這美女們是你所供養,自然就是你的百姓。姑娘們從沒聽過有人這樣評價她們,有幾個輕輕笑出聲來。孫綽又說,隻是,天下萬物,豈有常主?芸珠,你說說,這天下該當何人所居?芸珠微笑回答,該當有德者居之。孫綽說,好!既是有德者居之,自然就不會有常主。安石,今天,我偏偏看上了你這薔薇洞,喜愛上了你的美女們,想奪為己有,你做何感想啊?姑娘們麵麵相覷,弄不明白他的意思。

謝安稍稍思索,孫興公的話,應該是在喻指征西大將軍桓溫雄踞荊州,又屢建戰功,有謀取晉室天下的心思,這也正是近來最令人矚目的事了。孫綽是把薔薇洞比作天下,把姑娘們比作百姓,把謝安比作了晉廷,而把他自己比作了桓溫。

謝安想想說,那要看你怎樣取法了。孫綽知道他已經會意,笑說,有兩個辦法。這第一個,就是讓你的美女都喜歡我,而又讓你怕了我,你無路可走,隻好把這薔薇洞自願送給我。謝安心想,不錯,桓溫果真要吞並晉室,這是最穩妥的辦法。那麼,他首先要在國中提升威望,贏得人心,桓氏家族的名望不及王謝等高族,這是他的弱處。現在看來,桓溫兩次北伐建功,一定是出於樹立威望的考慮。其次,他擁重兵威懾朝廷,司馬丞相手中一無良將,二無勁旅,已然是在看著桓溫臉色行事了。桓溫正是在用這個辦法呀。謝安微微點頭,表示讚許。哪知許詢一直自顧自地飲酒,聽完這句話,突然一口酒沒有喝完,噴在了酒案上,笑對孫綽說,這個法子固然好,但對安石來說,沒用啊。他不會怕你的。他的美女也不喜歡你啊。姑娘們一片笑聲。

孫綽又說,這第二個法子,就簡單得很了,我隻要找你打上一架,我打敗了你,你這些好東西自然就是我的了。謝安微笑,心想,桓溫如果公然造反,卻是不可取的,這種手段是並不適於這個國家的。許詢說,這個法子雖然不好,但一定會有效用,你這個人張牙舞爪,安石不是你的對手。三人相視大笑,謝安拉過芸珠的手,輕聲說,兩位先生都是了不起的人啊。

芸珠知道他們正在談論著重大的事,他們談論這些事的時候,一向喜歡用這種隱晦的方式。換作以往,她會認真地去聽他們的每一個字,然後盡力地去思索,不懂時,還可以問問主人。主人很喜歡她這樣。但今天,她沒有仔細去聽,因為這一切馬上就會同她沒有關係了。她關心這個天下,是因為她知道主人關心這個天下,她想明白他的心。但這又怎麼樣呢?她一年比一年地意識到自己心中那深刻的痛苦,但又想不出任何辦法把它消除。所以,她漸漸地做好了決定。

不過現在,她仍然要繼續自己應該做的事。她微笑說,是啊,上一回內史大人來,不是一見兩位先生就立刻躲出去了?她說的內史大人,正是王羲之,他曾經擔任會稽內史,是這裏的當政長官,所以他一直是謝安的常客。不過論談話的機巧,他卻實在不是孫綽和許詢的對手。三人聽了大笑,謝安輕拍著芸珠的手說,他要是有你這伶牙俐齒的丫頭,就不用怕這兩個人了。孫綽不屑說,嘿嘿,天下無奇不有,有人就是喜歡自鳴得意。玄度(許詢,字玄度),咱們還是喝酒罷。謝安與芸珠對視一笑,芸珠起身,為他斟酒。

這時,忽聽許詢用玉筷敲擊著酒盞,十分動情地唱起歌來:

~餘與夫子,分以情照。如彼清風,應此朗嘯~

~契定一麵,遂隆雅好。馳張雖殊,宮商同調~

紀真不能完全領會,但大致聽懂了歌詞的意思:

~我和朋友們啊,用真情彼此相知~

~就像清風和舒朗的清嘯相互唱和一樣~

~我們總是約定著日期,一起用對音樂的高雅愛好來澄清心靈~

~雖然我們的節拍未必相同,但調子卻總是一致~

紀真聽著,不知不覺中臉上竟掛上了一滴淚珠。

謝安輕輕感歎,對芸珠說,把琴取來罷。隨仆上前撤換了酒案,芸珠捧上七弦琴。謝安斂衣正坐,撫琴為許詢伴奏。紀真稍稍側轉身子,看著主人的手指挑過琴弦。聽越嫂說過,主人是當世著名的琴家,他最喜歡日落的時候在室中彈琴,可惜紀真從來沒有聽到。

或許對她來說,主人的彈奏的確是有些高深了,她不能看懂。但她卻分明感覺到了內心的觸動。一個人應該用什麼去彈琴呢?最早的時候,芸珠這樣問過她。並告訴她說,不是手,而是心。但後來,她必須盡快去學會許多繁雜的手法,幾乎把這句話忘記了。而現在,她仿佛忽然明白起來。她真切地感覺到:透過這錚錚的琴音,試著靜靜地呼吸,你就能感覺到他的心!這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孫綽站起身來,大笑說,好啊,好啊!盛世不長,盛宴難再有啊!他招呼著身邊的姑娘們,咱們就來起舞罷!姑娘們立刻笑逐顏開,展起長袖,陪伴孫綽盡情跳起舞來。薔薇花瓣漫天飄灑,花香、酒香在歌聲和琴聲裏彌漫到每一個人的心頭。是啊,人生的歡樂是這麼短暫,朋友的相知是這麼難得,那麼在這樣的快樂中,我們還有什麼要求呢?

到那時,我才真正明白了太傅不願出仕的原因。如果能夠這樣生活一世,那他為什麼還要到險惡的人世間去爭鬥呢?他在這快樂中度過了二十年,那是他一生裏最可懷念的時光。但是,我們誰也沒有想到的是,那次薔薇洞之遊,無論對他,還是對我,或是芸珠姐,竟都是最後一次。

許詢突然笑說,芸珠姑娘,今天還沒有聽到你的琴聲啊?芸珠笑答,今天我們主人親自操琴,先生還不滿意嗎?許詢說,我聽說你為他作了一曲《白馬歌》,很是絕妙,我還沒有領略啊。芸珠輕聲向謝安說,我已經把《白馬歌》教給了真兒,不如讓她來給兩位先生彈奏,我來伴舞,不是更好?謝安轉頭看著紀真,說,那不是首平常的曲子啊,你竟學會了嗎?紀真低著頭,不知如何回答。芸珠說,自然學會啦。真兒是個聰明的孩子啊。說話間,她已經為紀真排好了琴案。

紀真緩緩走去,小心地坐好。《白馬歌》她的確已經精熟在心了,即使閉著眼睛,她也能把它流暢地彈下來。但今天,聽過主人的琴,她突然有些害怕了。他一定會覺得我非常愚笨的,她想。可是,主人的意思又是不能違背的。她暗暗咬著牙,撥動了琴弦。謝安看著她嬌小的手指在琴弦上撫過,怯怯之中,卻專心如一,不由心生憐愛。兩位客人雖是喜歡打趣的人,但看著紀真,卻也不再多言,倒怕哪句話傷了她弱小的內心。

紀真惶惶中,聽到芸珠姐深蘊的歌聲在耳畔響起: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

這首《白馬篇》,芸珠姐給紀真講過好幾回了,但聽她唱出來,卻是第一次。紀真突然覺得,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明白它。她的眼前立刻浮現出一位少年英雄的形象,他騎著金玉雕飾的白馬,飛馳上高坡,極目騁懷。她不自主地抬起頭,望向芸珠姐。

芸珠是在用她全部的心意跳著這支舞,不過這一次,她的歌舞並不再像以往那樣柔美,卻換上了俊拔和豪氣,這讓所有的人都不由精神一振。紀真覺得自己的心也隨之激蕩了起來,不自覺中,琴聲漸入佳境,與芸珠的歌舞渾然合為一體。

芸珠唱著,四周的景色在眼前變換,仿佛是在夢裏。這些山水是她所熟悉不過,在這裏她度過了人生最重要的時光。沒有一個人會明白她此刻心頭的悲涼,在她心裏,她的全部就隻有這一首歌了,並且就隻有這一次演唱:

~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

這一句唱出,琴聲也隨之高亢激越,紀真感到手心裏也沁上了汗珠。孫綽和許詢不自覺中,各自停下了手中的酒盞。

謝安也是第一次欣賞芸珠跳這支舞。他了解她的苦心。隻是他的想法,芸珠是不會明白的。他也不可能說給她聽。不過,他忽然覺得,她今天的舉止,似乎有些不尋常。她仿佛傾注了全部的心力在歌舞,並且有些旁若無人。這和以往是大不相同的。不可否認的是,他實實在在地感覺到,這姑娘心中其實凝結了深刻的痛苦。謝安努力把自己從這歌舞與琴聲編織的激情中抽出,舉頭注視著芸珠美麗的身姿,她想做什麼呢?

~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芸珠唱完最後一句,淚珠悄悄地淌過了臉頰。琴聲餘音漸散,才聽許詢又用玉筷輕擊著杯盞,竟隨口準確地唱出這末句來,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孫綽突然開口,卻帶著半分嘲諷的味道,好啊,嘿嘿,好啊……江山移易,子建難尋哪!

謝安明顯地感覺到氣氛的不平常。芸珠站在那裏,卻不肯回到自己身邊。她果然是有打算的。芸珠抬起頭,再不見以往的微笑。她向謝安拜了拜,輕聲說,主人,奴婢有幾句話,不知能不能說。謝安輕輕歎氣,無論她說出什麼,對她來說都並不是好事,但看來,她已經打定了主意,自己也無法阻止。於是他說,芸珠,你如果一定要說的話,就說罷。

芸珠說,嗯。不知主人可記得王導丞相的新亭酒會嗎?謝安不答。芸珠說,大晉渡江而來,風景不同,江河變異,官員們在新亭,麵向長江,思念故土,無不痛哭。王丞相說,你們在這裏哭泣有什麼用,為什麼不去鼎力扶助王室,收複中土呢!大晉也才因此在江南有了根基。主人,如今幾十年過去,竟都忘了嗎?

謝安仍無語。孫綽、許詢也無一開口。新亭酒會,他們怎麼會忘呢?他們雖然都是在渡江之後出生的,成長在江南,但怎會不明白大晉這屈辱的偏安呢?不過大家好像真的都忘了。不隻他們,這個國家好像也已經忘了。謝安心裏歎息著,這姑娘是不會明白其中原因的。

芸珠落淚說,奴婢是北人,十五歲時避禍江南,來到東山侍奉主人。十二年來,一天不曾忘記故土之情,家國之恨。隻想,主人若能急國家之急困,解百姓之危難,奴婢縱然萬死,也不枉此生!隻是,芸珠抬起頭來,看著謝安,說,您二十年沉溺聲色,縱情山水,不以蒼生為念,實在讓奴婢心痛!謝安心中作痛,輕呼,芸珠!芸珠緩緩拜下,忽然換了自稱,淒然說,賤妾得以侍奉主人,是我今生之幸,隻是,您所以愛妾,是因為愛我的聲色,不過一個活樂器罷了,甚至比不上一張琴。您這樣的喜愛,妾不敢再擔。我雖卑賤,但卻不想再做這誤國殃民的人了!

無論謝安是怎樣的想法,無論他認為芸珠的想法如何簡單,但她的話讓他感到了無比慚愧。麵對她,他覺得自己無話可說。他站起身來,想去把她扶起。

芸珠抬頭注視他,忽然從長袖中抽出一把短刀。她知道,說出這番話,她就再沒有退路了。這也是她一直想好的。她堅定地舉起短刀,刺向自己的胸膛,沒有絲毫遲疑。芸珠!謝安痛呼,上前來把她一把抱住,但是,她已經死去了。

姑娘們尖聲驚叫著,夾雜著抽泣。雖然她們並不喜歡芸珠姐,但是她的瞬間死去,卻強烈地衝擊著她們的心。她們想試著走上前去,又怕主人悲怒之間,招來禍事。兩位客人漠然地看著,誰也不說話。

紀真一動不動地坐著,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也不想走上前。隻有一行淚水掛在臉頰上,但僅此而已。她呆呆地坐著,心裏並不覺得悲傷。從她有了記憶,她就認識了死亡。後來,她還懂得了,死亡的形式是多種多樣的,那場景也是各不相同的。而且,死亡的對象也是多種多樣的,不管他是你的什麼人,都有可能死。那麼,我們就不用悲傷了。這是紀真的道理。芸珠姐死了。她在心裏重複了幾遍,隻是為了讓自己認定這個事實。

紀真漠然地看著這場景,主人緊緊抱著芸珠姐的屍體,他的淚水落了下來,但卻沒有說一句話。芸珠姐的血漸漸浸染了主人一塵無染的襟袍,顯得格外鮮紅。除了姑娘們竊竊的哭聲,再沒有什麼聲響。就這樣持續著,好久。這時,有個姑娘大著膽子走上去,說,您不要太難過了。但沒有作用。紀真暗暗地想,主人為什麼這麼傻呢?對,主人一定認為,芸珠姐的死是同他有關係的,或者他很傻地認為,芸珠姐是因為他才死的。紀真想到這裏,仿佛自言自語著,輕輕搖頭說,不是那樣的。她的話雖然輕,但卻足以引起所有人的注意。謝安竟抬起了頭,轉向她,真兒,你說什麼?

紀真這才醒悟到自己的失言。我,她努力鎮定著,我說,不是像您想的那樣。謝安神情稍變,真兒,那是怎樣呢?紀真說,芸珠姐是她自己要死的,因為她認為死了比活著好。您不應該悲傷。紀真認為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道理,所以她很坦白地說了出來。但是這句話卻觸動了所有人的心。兩位客人不約而同地把目光集向紀真,這個他們認為像一隻孤鶴的小姑娘,此刻的目光竟是那麼簡單又坦白,讓人無法明白。謝安輕歎著想,這是個什麼樣的孩子呢?這時,吳蘭走上前來,候了好一會兒,終於低聲說,主人,不知芸珠姑娘怎樣下葬?聽了他的話,謝安仿佛稍稍清醒,說,葬在這裏罷。吳蘭說,要請人作碑文嗎?謝安說,我來作罷。吳蘭這才讓兩個隨仆接過芸珠的屍體,到後麵的車裏去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