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附 辛巳、壬午開封之圍(1 / 3)

七月十七日,他們把“土城”全部削得牆壁般陡直。同時,牆下還掘出深溝,進一步增加“翻牆”難度。隔一段留一二條小路,以供出入,派人日夜把守、巡邏。這樣,整個開封城已經變成一座被高牆圈起來的巨大監獄。

前引

嚐讀某報告文學,其於1948年長春之圍這麼說:“一座城市,因戰爭而後活活餓死這麼多人,古今中外,絕無僅有!”看來,作者應不知道早三百年,李自成有開封之圍。崇禎辛巳、壬午,即1641、1642年,前後十七個月中,李自成三次圍開封,皆不能下。開封終以河決傾覆。初圍時,開封有居民百餘萬,難後賑濟,入冊領賑者不足十萬,所存僅十之一焉。其大部在淹城前即已餓死,據《汴圍濕襟錄》,餓死者達七成,即約七十萬上下,遠超長春四十三萬二千之數。圍困戰,乃人類戰爭史常有之戰法,從古希臘到第三帝國,均有用之,然論罹禍之慘者,恐未有逾於辛巳、壬午開封者。這一幕,距今不過三百多年,似乎卻知之者鮮矣。鑒此,筆者乃有為今讀者一述之念。其不可不知有三:一來,這是曆史極可悲的一頁,凡人類一分子,均應銘記;二來,它的經過奇峭駭絕,遠勝任何小說戲劇,足以搖魂沮色,讓人深受震撼同時惕然有省;三來,開封之圍是明代尾聲一大節點,關係頗重,是了解許多人和事的背景。我們的講述,主要依據李光壂《守汴日誌》[1]、白愚《汴圍濕襟錄》[2],兼取周在濬《大梁守城記》、鄭廉《豫變紀略》等。李光壂、白愚均為開封之圍幸存者,後二書作者是同時代人,但本人並未親曆現場,以此有別。

開封城

開封作為重要城市的曆史,從戰國算起。魏國都城原在安邑(山西夏縣),前361年魏惠王時遷都。新都城在東方六百裏以外,並且越過黃河,從河之北到了河之南。這便是開封,當時稱大梁。過了一百多年,前225年,秦將王賁包圍大梁,決黃河水灌之,三閱月而魏王降,魏國遂滅。我們驚訝地注意到,這城市第一次慘痛經曆,就與黃河聯係在一起。

此後經過千年沉寂,公元九世紀,開封才再度崛起。唐亡後的五代,有四代以此為都,即後梁、後晉、後漢和後周。十世紀,後周軍隊實權人物趙匡胤,在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取周而代之,創立宋朝,開封於是過渡為大宋京師,稱東京,就此開始一段輝煌繁盛的曆史。金滅北宋,曾以開封為汴京,繼而改稱南京。金人對於“京”的名稱頗為隨意,他們有“上京”、“東京”、“西京”、“中京”、“燕京”等很多地名,另外,還有被稱為“京兆府”的西安。所以,開封之稱“南京”,很長時間中都沒什麼特殊含義。直到1214年,因為蒙古人的壓迫,金人棄燕京(北京)遷南京,開封才重新真正成為一座都城,然為時甚短,僅有十九年,金即亡於元。又過一百多年,明朝建國,以民族英雄自居的朱元璋,曾有意置帝都於開封,以紹續大宋之盛,然而最終割舍了此念。

開封城製,曾和北京一樣,分外城、內城、皇城。失去都城地位後,上述規製自不能存。元、明、清的開封城牆,實際是金以前的內城。原有十三座城門,1357年,為防禦紅巾軍封堵了八個,留下五門即麗景(東門)、大梁(西門)、南薰(南門)、安遠(北門)和仁和(曹門)。曹門在東北角,是唯一留下來的側門,因直通曹州(菏澤)而俗稱曹門。這五座城門,是後麵攻防戰中的重要地名,會經常提到。

開封城牆自然隨曆史廢興屢毀屢建,值得一提的,是洪武元年(1638)整體改用磚石構築。雖然“秦磚漢瓦”很有名,但明代以前,中國築城多為夯土。十年前,筆者舊居與元大都外城牆遺址相鄰,散步常至彼處,其實就是一隆起的土坡。目今所能見的磚築城牆,幾乎全為明代及以後之物,包括長城在內。這一方麵顯示了明代財力的強盛,另一麵,也與戰爭條件變化相適應。人們往往以為,火器在中國戰爭中的大量運用,要等到十九世紀西方列強東來。八十年代激烈反傳統時,有人撰文談“四大發明”,稱中國雖發明指南針卻隻用來看風水,雖發明火藥卻隻用來放爆竹。其實並非如此,十九世紀中國落後於西方的,是武器性能和技術水平。西方“船堅炮利”,中國隻是船不堅炮不利,而非無炮也。火藥在宋代已運用於軍事,《水滸傳》中轟天雷淩振,便是炮兵專家。若以為小說家言不足憑,我們在開封之圍中卻將切實看到,熱兵器已經成為交戰雙方一致仰恃的軍事手段,不僅有炮戰,且有地雷戰。所以,開封之城由土牆改磚牆,提高了抗禦能力,對於李自成久攻不下,是一個頗為關鍵的因素。

康熙三十四年《開封府誌》卷之一“圖考”選圖二開封府治

府衙布局嚴整,功能豐富,除了官署和官邸,左側有花園、書房,甚至還有賓館——右首第一個院落。

康熙三十四年《開封府誌》卷之一“圖考”選圖一開封府城

開封解圍之後,近二十年跡近廢墟。清朝對其首次修複在康熙元年(1662),隨後兩次是二十七年、三十三年,“各門營一如舊製”,依照崇禎時開封城舊製給以恢複。本府誌即為第三次修複工程的翌年編刻,換言之,圖上所繪開封,與圍城時麵貌一致。原刻墨漬團漫,為便觀覽,對幾個重要地名添了標注。

另需了解的與攻防相關的設施,還有護城河。《汴京遺跡誌》:“其濠曰護龍河,闊十餘丈,濠之內外皆植楊柳,粉牆朱戶,禁人往來。”[3]這是宋代的情形。而據明人陳所蘊引鄭之鎏《續東京夢華錄》:“今之城門有五,各建譙樓。城之外百步許,有海濠焉。匝城四圍,闊數十丈,深四五丈。”[4]可見宋人所稱“護龍河”、明人所稱“海濠”的開封護城河,頗為壯闊。然而,上述描述或許誇張。一丈合三米許,十餘丈則有四十米,數十丈或達百米以上,與北京長安街最寬處相當,應無可能。《守汴日誌》說,闖軍掘河引水後,海濠變得廣有四五丈,深三丈餘,似更合實際。總之“海濠”在攻防中也發揮了重要作用,後麵我們會看到。

萬曆二十八年(1600),在河南巡撫曾如春要求下,對開封城池進行了一次大的增修。《增建敵樓碑記》說,當時城牆完好,“惟敵樓闕如”。一日,曾如春率省府各大員,登城繞行視察,“四顧而歎曰,城以衛國、樓以翼城,匪直為觀美也”。城乃軍事工事,不能變成擺設,而敵樓闕如,似乎就是如此。士兵守城,風雨來襲有無避身之處?矢石蝟至如何得到有效保護?“不待敵人攻我,我業已坐而自困矣。即金城千裏何為?是當亟議早圖者。”此時開封,為何有城無樓,不太清楚。考嘉靖二十五年(1546)成書的《汴京遺跡誌》:“今省城,即宋之舊裏城……門五……外建月城,上各建樓”[5],則五十四年前,敵樓還是有的,恐怕就是在此期間所圮壞,亦未可知。總之,視察的結果,決定增建敵樓,而由布政使姚進主其事。“樓既成,大夫相與落之,登樓四望,太行嵩室居然在幾案間,大河湯湯,僅如衣帶,城之大觀於是乎備矣。”[6]

此距辛巳、壬午之圍發生,還有四十年。當時,陳所蘊便稱道:“異日者,父老子弟攫城自守時,計必追頌中丞、方伯,永賴不朽功。”明清官場出於風雅,好用古稱。“中丞”即巡撫,指曾如春。“方伯”在殷周原指諸侯,後指地方長官,明清則借稱布政使,這裏當然是指姚進。事實的確驗證了這番預言。若非這次未雨綢繆增修敵樓,後來開封想要抵擋闖軍三次攻城,亦屬渺茫。

洛陽失陷

開封之圍,要先從洛陽失守說起。

洛陽在明代,乃河南八府之一,稱“河南府”。乍一聽,頗易讓人誤為河南省會。其實,當時省會是開封,但洛陽之重要性毫不遜於開封。一則,其作為古都的曆史,即不傲視開封,起碼不在其下。二則,其城市規模和開封一樣,都在全國屈指可數的大城之列。三則,同為明代重要藩王的封地。開封有周王,朱元璋第五子朱之嗣;洛陽則有福王,資格不如周王老,而論眼下勢焰卻遠非後者可比——此人非他,正是萬曆皇帝之寵兒、今上崇禎皇帝嫡親的叔父、明末三案的禍根或起因朱常洵。

所以,方方麵麵而言,開封、洛陽這兩座河南大城,銖兩悉稱、形同手足,理應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誰能想到它們的實際表現卻分處極端。我們已經知道,開封麵對李自成大軍,足足堅挺了十七個月。可是洛陽卻連一天也沒堅持住——崇禎十四年正月二十日[7](1641年3月1日),它“一夕而陷”,一夜之間即告陷落。

是否在打洛陽的時候,李自成方案成熟、用兵有方、戰法得當?也並不是那樣。實際上可以說,洛陽的陷落跟李自成幾乎沒什麼關係。它得之“意外”,起於一個突發事件:兵變。

《綏寇紀略》:

河南總兵王紹禹者,貪而無厭,好斷軍士縑穀以自肥。賊近後,載重堅請入洛陽。又收福王犒士三千金入其橐,兵益恨,乘夜反招自成入。洛陽陷。[8]

《豫變紀略》提供了一些具體細節:闖軍迫近的消息傳來,正月十七日,駐於城外的王紹禹要求帶兵入城,福王雖加阻止,不聽、執意入城,撇下劉、羅兩位副將所部,孤懸城外,置之背水之地。十八日傍晚,城外有火光、傳來喧鬧聲,據報告,為官軍驅逐闖軍。實際那不過是掩護,一片大呼小叫中,叛軍代表假借追擊,徑赴七裏河,與闖軍就裏應外合進行接洽。十九日,大量闖軍現身城外,雙方激戰一天——當然是假象;到了夜間,叛兵賺開北門,引闖軍一擁而入,兵不血刃得了洛陽。[9]

若以為兵變罪魁禍首是那總兵王紹禹,則又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王紹禹固貪,但比之福王朱常洵,卻是小巫見大巫。“時歲凶民饑,兵無餉,盜賊遍野。福王以神宗愛子,性嗇,喜蓄積,豐於財。淅川教諭樊夢鬥勸王散財收人心,以佐國家之急……王善之,不能從也。”[10]“福王者,神宗愛子也……王之為人,性鄙嗇而酷嗜貨財,守國二十餘年,無一事可稱者。洎乎國變,連歲饑荒,民不聊生,盜賊遍野,王之粟紅貫朽自若。”[11]他與他的神宗老爹,像一個模子刻出來,貪財吝嗇皆至於不可理喻。洛陽王府,富可敵國,而所賴以保命的軍隊因嚴重缺餉處在叛變邊緣,他卻隻是摳摳搜搜以三千兩犒士,即便錢串線繩已經斷爛、存糧已經變色。“既而城破矣,身橫俎矣,向之朽貫紅粟,賊乃藉之以出示開倉而賑饑民,遠近饑民荷旗而往,應之者如流水,日夜不絕。”[12]“賊從李岩、牛金星策,發福邸中庫金及富人之貲,以號召饑民。”[13]《平寇誌》說,闖軍開倉用以賑饑的錢糧,隻占王府蓄積區區十分之一。[14]設若這些錢糧,朱常洵親自發到饑民餓兵手中,而不是自己被捉而由旁人打開庫藏發放,洛陽是否仍會“一夕而陷”呢?

我們最後發現,洛陽被破,歸根結底既不在於闖軍,乃至也非因為王紹禹的貪忮而導致兵變,而是它骨子裏已如福王府裏堆積如山的錢串、陳糧,朽爛無比。不管表麵看來,它是多麼巍峨的大城,有著怎樣高大、威猛、堅厚的城牆,實際卻虛弱不堪、搖搖欲墜,禁不得一丁點兒風吹草動。

暫且丟開對鄙陋愚蠢的福王的不屑,這不是眼下我們於洛陽陷落矚目所在。該事件與本文故事的關聯,實為以下兩點:

洛為王國,積藏素饒,且多戰具。城破,金帛子女悉為賊有。其所降之兵,皆邊陲勁旅。[15]

一呼百萬,而其勢燎原不可撲。自是而後,所過無堅城,所遇無勁敵。[16]

洛陽之變的曆史意義在此。我們試為讀者總結之:一、這是李自成所克第一座大城,而因其中有位富甲天下的福王,此大城尤非別者可比,闖軍財力由此獲空前提升。二、福王府有大量軍資儲備,闖軍武器裝備水平有了突破、飛躍式變化,從此具備打大仗、多兵種立體作戰能力,例如對戰鬥手段要求很高的大型攻城戰。三、嘩變的明軍乃是訓練最嚴、作戰能力最強的邊防正規軍,其於闖軍軍事素質改進大有補益。四、洛陽令闖軍急速擴軍成為可能,先前,闖軍本身饑腸轆轆,如今充足的錢糧,令其既足吸引複能容納眾多渴望一飽的饑民,“吃汝娘,著汝娘,吃著不盡有闖王”[17]之謠遂遍傳天下。

可以說,洛陽之陷無論對李自成和明朝,都具轉折點意義。經此一事,闖軍一夜長成參天大樹,旬日內從幾萬人奇跡般膨脹為百萬之眾,從裝備原始之草寇變成輜重滿載、火力強大與官軍不相上下甚至取得某種優勢,而軍心鬥誌遠為高昂的勁旅。此時,它正掣電挾雷、山呼海嘯地向六百裏外第二座大城、省會開封撲來。

初圍

從軍事角度說,當時開封是座空城。

康熙三十四年《開封府誌》卷之一“圖考”選圖四開封周圍

開封左近環境,首先要注意黃河,其次是大堤和朱仙鎮兩個地點。

康熙三十四年《開封府誌》卷之一“圖考”選圖三開封位置

顯示開封與東南西北四方的關係。其中“西至河南府”,即洛陽。初圍時,李自成大軍就是從那裏向開封撲來。

之前,城內有兩支部隊。遊擊高謙部,先期隨撫台李仙風往河北剿寇。另一支則因聞警洛陽,由副總兵陳永福率領馳援。不久,李仙風得知洛陽的消息,亦率高謙趕往那裏。我們不知道政府軍方麵是否料到李自成會接著來打開封,總之,開封兵力傾巢而出,已經沒有守軍。

而李自成那邊,卻盡悉開封實為空城,為之興奮不已。“二月初九日甲寅,賊乘汴兵盡出,疾走三晝夜,十二日丁巳,直抵汴梁。”[18]如此高強度的急行軍,顯然是意識到機會難得,於是一口氣直撲過來。

二月十二日辰巳時,上午九十點鍾的樣子,闖軍一支先頭部隊抵達城外,大約三百人,都是騎兵,顯然負有偵察任務,因為他們都化了裝,自稱官軍。但開封居民仿佛嗅出了什麼,紛紛入城躲避,城門隨即關閉。午未時(下午一時許),闖軍大部隊及李自成大營趕到。巡按高名衡下令,所有城門一律以沙袋堵死,開始固守。同時,主要官員迅速分工。祥符縣(開封府治所在地)知縣王燮帶領衙役兵(相當於公安幹警)登城守禦,左布政使梁炳負責東門、右布政使蔡懋德負責曹門(東北門)、管河同知桑開第負責北門;由於闖軍主攻方向在西門,此處由高名衡親自坐鎮,開封府推官黃澍與守道蘇壯協守,另有周王府內侍曹坤與左長史李映春率王府衛士八百人,登西城之上抵抗。

分派粗當,各官遂分頭履其職守。

其中,祥符知縣王燮即刻邀集全城有聲望及影響力的人士會議,榷定以下方案:馬上組建民兵隊伍;開封有八十四坊(八十四個街道社區),每坊立一社,每社兵額五十名;各家出兵原則是,全部由富人承擔,越富則出兵越多,家庭資產一二千銀者出兵一名(或兩家合出一名),資產過萬者出兵二至三名;這樣,八十四社共得民兵四千餘名;每社設長、副二人統之,全部八十四社再依五門分為五個總社,各置一人為總社領導。

組建民兵守城的構想及方案,既有效克服了開封無兵可用的困境,又解決了臨時建軍而無兵餉的難題(軍餉按額分配給建製內軍隊,政府財政並無單獨款項可供額外的軍事消耗),同時,嚴格體現公平原則——受益愈多則分擔愈多,由富人貢獻所有人力物力,與普通百姓無涉。

借社兵組建一事,可略見知縣王燮或開封政界的高效與幹練,與洛陽之渙散濁亂恰為鮮明對照。其於開封的久圍不下,是很好的注腳。

另外一大不同,在福王、周王之間。明室宗親,有遠近、有大小、有窮富。福、周二王,其顯赫及富有相當,而所借不同。福王靠的是所謂“神宗愛子”,與今上血緣最近,原本連紫禁城都可能讓他來坐,雖德行不修,又哪裏有人奈何得了他?周王不然,該王雖為朱元璋諸子一代最老親王之一,身份尊貴,然而如果看看二百多年來第一批親王怎樣或削或廢或得罪或破落,即知能夠葆其福祜至今,殊為不易,故不可像福王那樣有恃無恐,而須另有進退之道。這一點,當著開封被圍之際,立刻表現了出來。

《大梁守城記》說,周王不但以八百王府衛士投入戰鬥(不必說,費用完全出自王府),且將大批銀子直接搬上城頭,立此為證:誰建功,立馬給賞。這筆錢有數萬兩。他開出賞格:打死一個敵人賞五十兩;能夠退敵、解圍者,賞十萬兩,外加保奏皇帝授升官職。

據《汴圍濕襟錄》,捐資初非周王主動,“知縣王燮巡視兵情懈怠,單騎馳入周府,啟王雲:‘城破旦夕,王多積藏,萬一失守,恐非王有,乘此人心未危,兵民可鼓,重賞犒之,或可救急!’王隨發餉金數萬,遍賞合城,敵愾大振,城遂可保。”[19]

雖出王燮之勸,周王至少能夠納其言。而且以上還是初圍時情形,最後,李自成三圍開封過程中,周王總共支出一百二十餘萬兩銀子[20],或作為賞金、或作為給守兵購糧之用。另外,他還捐掉了自己當年的“歲祿”——我們正好知道他一年“歲祿”是多少,《弇山堂別集》卷六十七“親王祿賜考、各府祿米、諸王公主歲供之數”載:“周王歲支本色祿米二萬石”。[21]二萬石,姑且不依圍困中開封離譜的糧價算,即按平常的米價,崇禎十六年每石值銀三點三兩(此為北京米價,至於別地,崇禎初即可高達每石值銀四兩)[22],折成銀子又至少值六萬兩。

我們當然又想起朱常洵如同割了心頭肉一般,拿出的那三千兩慰勞金。

《武經總要》選圖六工兵器械

當係挖“地道”部隊之裝備。闖軍在開封城牆下挖過許多大洞,不知可曾用到。

《武經總要》選圖三大型雲梯

雲梯,登城之具,種類頗多,這是比較大型的。兩段雲梯之間有軸,以繩纜操縱,即升高一倍。下部有類同巴士一般的車廂,將登城士兵安全運抵城下。

政府方麵同樣立有賞格:出城斬敵一級者可得銀五十兩,射殺一人賞三十兩,措施有力,調配得當,官吏有為,周王表現也不讓人失望。於是,開封士氣便與洛陽判然有別。群眾抵抗積極性高漲,除了組建起來的社兵,還有不少百姓自發參加守城戰,“百姓挈弓矢刀槊登城者,紛紛恐後”。

闖軍首選攻城方式,是挖牆腳。在矢石掩護下,驅趕鄉民接近城腳,然後挖洞。其作用,一是想打通城牆作為入口,二是可以藏匿兵員以備發動統一攀城行動,三還可以填炸藥通過爆破毀城。而進展頗為順利,頭一天就在西門一帶牆體挖出六個大洞,威脅極大。起初,城上對此束手無策,因為敵人深藏洞中,城上無論射箭、火攻皆不能及。十三日,一個叫張堅的人,發明了破解之策,稱“懸樓式”,以巨木製成柵格式大吊樓,寬度跨五垛或三垛,其實就是可探出城外、可升降之活動掩體,每樓容十人,從裏麵發矢、投石、扔火罐,攻擊洞內之敵。黃澍采納了張堅發明,下令立刻趕製五十座。“懸樓式”果然奏效,闖軍行動嚴重受阻,死傷甚眾,大怒,十四日一整天,萬箭齊發,以阻止“懸樓式”探於牆外,“箭插城垣如蝟”。

然而,洞中所存之敵卻未停止工作,晝夜挖掘,對此,“懸樓式”也無能為力,如不設法製止,城危旦夕。王燮遂向高名衡獻計,照著敵人打洞位置,自城上下挖,將其鑿穿。大家覺得冒險,害怕這麼做弄不好反而幫敵人打通城牆,王燮卻說古有成功之例,於是選了一處來試。開封城牆高約十一米,相當於三層樓房。打了一整天,終於打通一洞,井口粗細。下麵闖軍驚慌失措,“哄然遁出”,守軍則將火藥從洞口拋下,“賊皆不敢入洞”。然後,“各口效之,皆得固守”。

十五日,圍城第四天,闖軍換了攻城術,改用雲梯強行登城。雲梯多達百餘座,有大有小,最大的一座由四十八人共抬而至。對城上來說,比之於挖牆腳,雲梯較易對付。距城較遠,以大炮擊之;迫近,則用火攻。有一種火罐叫“萬人敵”,可以理解為古時的大型燃燒彈,威力不小。這樣,闖軍雲梯縱隊無一得手,不死炮下即葬火中。

盡管如此,闖軍並無退誌。城內分析,或許敵人認準開封內虛,所以不肯輕罷。於是布疑兵之陣,將竹廠數萬竹竿,悉數買下發給百姓,每人每天付酬五分銀子,讓他們高舉竹竿,登城遊行,呼喊口號,誓師“發兵出戰”。據說,闖軍果然有點摸不著頭腦,將大營後移,而“攻危稍緩”。

十六日,迎來轉機。救洛在外的副總兵陳永福,聞知闖軍攻汴,兼程回援。他手下兵將,都是開封本地人,“聞賊寇城,顧家心急”,故能一鼓作氣趕回,夜半時突襲闖營,斬敵若幹,自損二將及兵士數百,撕開一條口子,抵於城下。高名衡猶恐有詐,命陳永福子城樓認父,辨得確實,才開門放入。至此,開封度過完全由百姓自守的四天,而重新擁有正規軍,“合城歡噪,人人鼓勇,民心大定”。

正規軍回歸,底氣果不同。十七日闖軍複攻,薄近城池時,緊閉多日的城門居然打開了——陳永福率部出城迎戰。雙方相互靠近,到海濠邊上,各自止步。闖軍退卻,或出於誘敵或對城內大膽略感意外。陳永福則不中其計,也勒住馬頭,從容回城。

消息驚動了李自成,他要親自一探虛實,化裝成普通士兵的樣子,雜於眾中,至城下窺視。城上照例以箭射之,其中一箭,“中左目下,深入二寸許,抱頭驚擁而去。始知為闖賊也。”意外獲此重大戰果。從此,李自成就成了“獨眼龍”。這一特征,過去的當代小說、連環畫、戲劇之類敘述,是回避的。我自幼腦中的李自成形象,並無眇一目之印象。但作為事實,1641年起李自成確隻剩下一隻眼,那正是開封之圍給他的烙印。

二月十八日黎明,闖軍前鋒部隊掉轉方向,在西邊“逡巡終日”,傍晚,終於全軍撤離。闖軍的動搖,除了陳永福回歸和李自成中箭,還因為傳來消息,左良玉大軍將至,保定的官軍也即將渡河。當時,左軍名頭還很有威懾力;一年後,打完朱仙鎮戰役,左良玉神話才告解構。

闖軍自十二日先頭部隊現身,至十八日西去,前後六天半,此即開封三圍之初圍。幾乎沒有駐軍的省城開封,通過發動民眾,頂住和化解各種危機,令剛剛取得洛陽大捷、信心爆棚的闖軍,空徒往返。不寧唯是,其領袖竟至不能全身而退。

二月十九日,脫險後的開封,開始收拾爛攤子。王燮督眾修葺城垣,夜以繼日,僅用十天把所有的挖洞及其他破損修好。三月初一,進一步備戰,各官募兵選將,添設營伍。高名衡添設了清真營,“皆募回回充之,稱勁旅。”按:開封為回民聚居地,當時清真寺就多達十餘處,大多是元初隨蒙古遠征軍來此。此外,還有守道蘇壯所設“道標營”。王燮創建的八十四社社兵,當然也並未解散,“無事則團練習藝,有事則登陴守禦”。

大家都有預感:李自成還會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