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傳樹把隨身提包裏的賬本等等又檢查一遍。孩子們都聽著,媽媽心髒病很重。媽媽發病的時候立刻給她吃速效救心丸。藥就放在這櫃子上。每次吃十五粒。別忘了,吃十五粒。再見了……再見!
用人篇
看著孫超公司在東北地圖上密布的供貨網,我不知怎的立刻聯想到地下工作的聯絡網。是因為供貨點上沒什麼正規軍,盡是些二十來歲的娃娃兵?是因為人少得都是各自為戰、單線聯係?是因為民間外貿帶有的非官方性質?還是因為孫超公司時不時的被查?
圖們江橋上,靠近對岸的那一半路燈是淺綠的,靠近這邊的一半路燈是純白的。純白和淺綠之間,便是中國和朝鮮的分界線。對岸的朝鮮人在背柴禾。這邊的中國人在釣魚。我走到橋下河灘上。河水怎麼能分清哪是朝鮮的,哪是中國的呢?
我在河灘上向朝鮮那個地方走去。邊防軍不會以為我是要偷越國界吧?我回頭看看橋上的邊防軍。他們雖然注意到我了,但又緩緩地背過身去。
孫超公司的貨源基地,往東一直延伸到這一帶。邊界之內,都有孫超大豆。
我從圖們車站上火車,必須經過一個寬闊的木板天橋。全體乘客萬馬奔騰般地衝上不知有多少級的木階。我的心髒艱難地承受這種共震。退是退不下的,隻能隨大流,不自覺地按這種節拍走。前邊一位穿著高跟鞋的胖胖的短腿女性,在這種節拍裏衝得那麼自信,臀部奇妙地擺動著,一拍都不拉下。這裏並沒人在喊同誌們,衝啊!但是誰都希望早些衝進車廂占個座位。可見,任何事物一旦和個人利益密切結合了,就不愁沒有快節奏。
個人利益是什麼?低層次的是錢,高層次的是自我價值的實現。
我在延吉的延邊賓館門口碰到了孫超公司打入這一帶的張安。我一驚。我覺得他好像一隻剛剛從水裏撈出來的小瘦貓。我在塘沽見過他。
怎麼一下瘦成這樣?
真苦了這些娃娃兵。
張安,本來長著絨線球一樣的圓腦袋,玻璃球一樣的圓眼睛。柔軟的頭發毛乎乎、亂乎乎地搭拉在額前。齊腿根的小短褲、花汗衫。一說話,那小小的個子就在椅上彈跳。頭啊,手嗬,一切能動的都在那裏嘰哩咕嚕地動。這個東北遊擊隊,活脫脫像隻小花貓。
小花貓是坐了二十好幾個小時的火車來到東北的。自然是活蹦亂跳的。因為第一次到東北,也因為坐了這麼長時間的火車。坐火車麼,時間越長越過癮。當然!
他帶著購買大豆的介紹信,走進了延邊糧油貿易公司。
我們跟你這小破孩兒做買賣?張安委屈了。那不,人家光給那些一看就是做大買賣的人泡茶、嘮嗑。
小破孩兒整宵整宵地睡不著了。要求蘇傳樹再派一個人來吧,可是每個人都管一片供應點,哪還有人來?孫超今天北京,明天合肥地來校途,又是一開口就說貨怎麼樣了?對外履約越快越好啊!
沒依沒靠了。隻有靠自己了。小破孩兒坐上373次列車,晚上六點半從延吉出發,第二天早上五點多到長春。到長春緊忙乎十二小時,晚上近七點又坐上374次火車,第三天早上五點半回到延吉。坐票也好,站票也好,他敦化、
安圖、琿春、大興溝、天橋嶺、圖們、延吉等地來回穿梭。詢價,報價,開價,發價,還價……終於他一見火車就怕。終於他一人管轄了這些個供貨點。
有了貨源,急需車皮。申報車皮先得通過延邊糧油貿易公司的有關人士,由他們報鐵路局計劃處要批準號。再把報車計劃表送到圖們鐵路分局的貨運處蓋章。
商品經濟的急劇發展使商品的載體——火車,成了真正的緊俏貨。小破孩兒張安又惴惴地、一蹦一蹦地蹭進了糧油貿易公司所屬的糧食局。水壺空了嗎?我去打水。要送單據嗎?我給你們去送。張安現在是我們糧食局的人了,天天在我們這兒上班。張安,你這小子今天怎麼九點才到我們糧食局?上班遲到扣你獎金。張安?你這小破孩兒怎麼又來了?春節也不回安慶?
春節旅館都沒人住了,不開房間了,張安隻好住進糧油公司一個辦事員的家裏。怪不好意思的。幫他們家刷牆、拖地吧。這小破孩兒的點子也太破。自己不過節假日,也不讓人過節假日。為了搞車皮,個個星期日到公司呂經理家裏去磨。當地人習慣集中在星期天洗衣、劈柴,處理一周的家務。張安那毛茸茸、圓乎乎的臉一伸進呂經理家,經理夫人就像轟小貓似的:你怎麼星期天老來?
張安抓耳撓腮。可也是,搞得人家每個假日不得安寧,難怪人家大媽。講幾句就講幾句吧。隻要能給我車皮。隻要貨上了車皮,我就勝利了。
張安處處都在求人。但是,比起大鍋飯部門一些無所用心,或隻能在別人劃定的框框裏用心的人們,張安才是自由人——自由地工作,自由地思想,自由地發展。
張安成了延邊糧食局韓局長的部下和延邊糧油貿易公司呂經理的影子。1986年春運最忙的時候,張安發出八十五個車皮的貨物(一車皮一般裝五十噸貨)。到1986年5月,張安一人發出一萬三千噸的大豆和豆粕。
一股勃勃的企業家精神。
先有真正的企業,後有企業家精神。
一個從財務到經營擁有充分自主權、決策權、支配權的企業,才能產生包括風險精神、競爭精神、開拓精神在內的企業家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