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家燈火像掉進黑河裏的星星,一個個都嚇得蒼白著臉,閃爍著,驚恐著。一輪彎月像懸在天邊的羊角麵包,橙黃的。然而這一彎暖色越發使黑河更黑。我乘坐的小車,整個兒的就在黑河底裏潛行。現在,除了月亮、星星和我,隻有小車司機。司機超速馳向黑色的深處。我真想問問,這是開到哪兒去?我望著他的後腦勺,我隻認識他的後腦勺。他的正麵是什麼樣兒的?在這樣的黑夜裏,我隻有信任他。問也多餘。
或許,現在我和那些掉進黑河的星星,臉色一樣蒼白?於是才想到,從廣州市區到廣州經濟技術開發區,原來路這麼長。怪不得有地區差。
當我望著廣州經濟技術開發區智能產業總公司(簡稱智總)。隻是問題沒搞清,不好怎麼?用你。在你最年富力強的時候不用你。在社會本來給你提供許多機會的時候不用你。在你的名聲敗壞之前不用你。在你的精神損粍得差不多之前不用你。當你在循環往複以至無窮的審查後,健康和精力決不再令人羨慕了,自然更不能用你。
是先有智總後有郭曉東,還是先有郭曉東後有智總?
一見智能產業總公司的總經理郭曉東,我感到一種黝黃一不是黝黑而是黝黃。整個臉乃至五官,都似作了黝黃的套色。麵部肌肉輕易不肯走動。整個人便像一個黝黃的、筋絡分明的樹根雕。這個根雕並不使人一看就驚悸、叫絕。隻是使人感到一種堅挺。堅挺這個詞,通常用來形容貨市的。日元的堅挺,使日本經濟越發像汽車大獎賽似地高速行駛。郭曉東的堅挺,是一種不會被別人消化而隻會去消化別人的力。
1986年他到開發區工作,又感覺到那股此起彼伏、循環往複想要消化他的力:怎麼用郭曉東這個人?怎麼用不可靠的人到開發區?
的眾智能人,我想,人生如果連大的變動都不敢嚐試,連錯誤都不敢犯,連自由都不敢信任,連己都不去追求,還有什麼勁?
自由和依附
這種年年複年年的來回重複審查是立於不敗之地的——沒拿你怎麼樣啊!
又——來——了。每次以為過去了,但哪次也沒過去。這種不信任像他的影子似地跟了他幾十年。
他在解放前夕就全身心地相信共產黨,十八歲入了黨。到1952年,北人中文係學生郭曉東忐願參加南下工作團。學俄文,學計劃經濟。然而,一個沒有經過炮火洗禮的大學生,總是不可靠的。越是封建愚昧,越是敵視知識。從1952年開始,審幹、整風、整黨、胡風問題、反右、大躍進、反右傾、三年困難、四清、文革、清查四人幫、整黨、清理三種人……真是黃雀捕蟬,彈弓在後。蟬的後邊有黃雀,黃雀後邊有彈弓,彈弓後邊有小孩,小孩後邊有父母。誰也不知誰被誰打倒。懷疑別人,又被人懷疑;參與整人,人家又整你;似被信任,又不被信任;推倒了,又爬起;跌跌撞撞,推推搡搡。自己可靠還是不可靠?自己是好人還是壞人?想幹事,又不知幹了對不對?要說話,又不知會不會造成不良效果?穿衣服,是不是資產階級的?吃飯,算不算大吃大喝?
50年代,自己為沒被打成右派而慶幸。後來,被打成右派的北大校友都成了教授、副教授。不給政治前途,逼出學術成果。政治,不緊跟豈能容你?跟錯了責任自己負。郭曉東最大的失誤,就是在文革初期想跟著毛主席幹革命。開始他並沒有介入。但是別人叫他這次一定要站穩立場,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線這一邊。他呢,從1952年以來的運動複運動,怕整,怕犯錯誤,怕跟不上,怕不被信任。跟了半年,結果被審查了二十年!清查五一六的時候說他反過江青,受審,勞動。抓現行反革命的時候又受審。及至到清查四人幫的時候,又受審。每次既沒立案,又沒結論。每次的聲勢都是由強到弱,到沒聲音。1984年整黨,又要重新調查文革問題。十三大前核查三種人,又要審查。出國代表團中有郭曉東,更要審查一因為二十年前他在文革初的表現一直沒查淸麼。
一個怪圈。
年年爭取被信任,年年信任被破壞。這種審查,如同判無期徒刑。十三大前又說他文革中問題還沒查淸的時候,他說這次訂個合同吧:查出我有問題怎麼辦?喪不出問題怎麼辦?就算過去幾十年的工作一筆廢掉了,三中全會以來,也快十年了。我有沒有堅決按照三中全會的精神在工作?文革我隻參加了半年,在文革的拳頭下都沒查出一點問題,而且如果有問題,為什麼不做結論?如罙沒問題,為什麼要持之以恒地審查?
一個人被審查二十年。全國又有多少人被審查了二十年?更有多少審查小組,外調了多少人次,花了多少行政經費?被審查的自然被套上緊箍咒,審查人的丟下業務,墮入怪圈。一紙誣告,幾句讒言,耽誤一個人幾卜年乃至一輩子。而且被誣陷的很多是精彩的、富有創造力的人,否則就不值得去誣陷。這種年年複年年的來回重複審查是立於不敗之地的——沒拿你怎麼樣啊!隻是問題沒搞清,不好怎麼用你。在你最年富力強的時候不用你。在社會本來給你提供許多機會的時候不用你。在你的名聲敗壞之前不用你。在你的精神損耗得差不多之前不用你。當你在循環往複、以至無窮的審查後,健康和精力決不再令人羨慕了,自然更不能用你。這種不陰不陽、不淸不白的消耗戰,叫你想評個理都沒處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