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加在我身上的分量,使我有足夠的決心給上海市民那麼信賴的江澤民市長寫了一封人民來信,反映464弄這一帶的住房問題。江市長,我是個土生土長的上海人,我多麼希望上海的一切都能使我感到欣慰和驕傲!
由簡陋的精神又浮想到南市區的簡陋的棚戶。
我到上海的遊樂場大世界的五樓頂上去找人談住房問題。那一層樓、一層樓的簡陋的場子、簡陋的座椅、簡陋的演出、乃至——對不起——簡陋的神情。由簡陋的神情又浮想到南市區的簡陋的棚戶。不不,這麼想是不公平的。偌大一個世界,滿足了相當一部分人的需要。可是,這樣水平的演出,應該使看的人感到不滿足,應該使演的人感到不滿足!當然,畢竟演的人有了演出的場地,看的人有了消遣的場所。一件使演的人看的人都願意的事,還要責怪誰?怪演的?怪看的?怪辛辛苦苦辦大世界的?不不,可不能,都不能!那麼隻能怪我了。我空發什麼議論,瞎操什麼心!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我心裏怎麼那麼難過?我的生我養我的上海啊,我多麼希望你的一切都能使我感到欣慰和驕傲!
冷靜了一下,我想起老祖宗的話:舊思想的互解是同舊。生活條件的互解步一致的。——見《共產黨宣言》。
阿拉們在聰明靈活地吸收外國文化的同時,又獨善其身地恪守著上海的傳統。
上海市從1979年到1985年,六年中增加住宅建築麵積二點二二八萬平方米,增加數占原有數的百分之五十以上。但是1986年上海市房屋管理科技研究所對牯嶺街道舊住房一千一百一十戶抽樣調查的結果,對住宅滿意的隻占百分之二點一,認為可以的占百分之二十七點九,不滿意的占百分之四十一點八,非常不滿意的占百分之二十七點九。古人曰,安其居者無遷誌。這百分之四十一點八加上百分之二十七點九的有遷誌者,亮出了上海的天字第一號的問題:還要拆遷多少戶,建造多少爺米的住宅,投資多少個億,才能平衡住宅的供需關係?這個天字第一號的產生,除了人口基數大、住房投資少、體製急需改革等等政治的、經濟的、社會的因素之外,還有一個上海特有的傳統心理的因素。如果說美國是世界上的移民社會,蛇口是我國的新移民社會,如果說北京有很多各地調來的幹部、大學生,那麼,上海相對來說人種就比較單——一阿拉上海人。上海人對自身文化的認同感和優越感,往往派生了不太能兼容並蓄的偏狹心理。在北京街頭你可以看到多種穿戴,好看不好看且不論,僅僅千奇百怪的也沒人看這一點,就顯示了北京的包容度。在上海街頭,非上海化的穿著很快就會被阿拉們挑列出來。阿拉們的目光在提醒你,你不是在他們的傳統文化中生長起來的人,你是個與他們不同的人,或者說,他們是與你不同的人。
阿拉們在聰明靈活地吸收外國文化的同時,又獨善其身地恪守著上海的傳統。這種心態的不平衡,這種不可低估的保守心理,使上海的住房問題難上難。上海人曆來把原先的租界區等一些雅靜、繁華的地段稱為上隻角,把南市等柵戶、舊裏弄毗連的地段稱為下隻角。上隻角絕不僅僅意味著哪個地段,而是意味著洋房、家教、文化。下隻角則使人聯想起馬桶、煤爐、吵架。上隻角的人輕易不會下嫁下隻角,下隻角的人更難搬進上隻角。上海人說話,這叫:分得煞清。上隻角的房子一般還都用不著拆。拆遷了蓋起的新住宅樓,很多在下隻角。上隻角的缺房戶,又難以舍棄習慣了的文化環境,寧要上隻角一張床,勿要不隻角一間房。
美國城市中現在每年有分之三十三的家庭要遷移。我國城市每年的搬家率也已經升到百分之三,而且隨著改革、開放、政策靈活,搬家率會以從未有過的速度上升。上海人還不肯從上隻角搬至下隻角麼?
僅僅相當於一包好煙的房租,必然激發起房子越大越好的擴張主義情緒。
我走進又一個下隻角——楊湳區的引翔港小區。解放以來,這裏人口繁殖而房子依舊。如果要拆遷,需要付給住戶拆遷私房補償費、拆遷戶臨時過渡費,需要拆除已經跟不上趟的變電所,改建新的,需要把原先太細的自來水管換成大的,需要安裝地下電話電纜……而拆遷戶將來搬回新房還需要享受低租金待遇。人說在下隻角搞拆遷,有骨頭沒肉——沒油水。
而拆遷戶,先要遷到親朋家——絕大多數是遷入臨時租借的私家,然後,等這邊的新房起來了再搬回。我望著引翔港工地上正在起來的新樓,忽覺身旁有一個一動不動的存在物。是一個半百男子,弓著腰,在係褲腰帶。他的目光好似也拌進了水泥裏,砌進了牆裏,凝固在新樓裏。所以那褲帶一直沒係上,他那雙手始終機械地擱在褲帶那兒。
哪能價慢的?(怎麼這麼慢)他一人咕噥著。
他是不是有點神經兮兮?
儂也是拆遷戶哦?我問。
是格。房子造得價慢的!他的目光依然凝固在新樓上。
那麼,儂現在住在啥地方?
盧灣區。
那還好。比那些借浦東農民房的,近多了。
房租也好!
拆遷戶每人每月的臨時過渡費是五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