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機離開跑道的刹那,好像坐在一隻搖椅裏往後仰,仰著仰著搖椅就騰起了。空中小姐關於請係好安全帶的聲音如同旅客又係上一道輕柔溫暖的安全帶。往往最不安全的時刻總是最奇妙的時刻。坐飛機,除了享受速度帶來的效益外,還有享受這不安全的愉悅,享受風險的快感。
我到哈爾濱轉車去黑龍江穆棱縣。既到哈爾濱總要插空溜一次鬆花江。坐上快艇,隻見對岸一盤通紅碩大的夕陽,正笨重地沉進江水,化為烏有。這邊岸上有幢聳立的高樓,樓頂上一台平常的起重機伸出長長的臂稱著圓月的重量。岸邊穿各色衣著的人們像各式各樣的雨花石密密層層地鑲嵌在堤壩上。壯闊的鬆花江黯淡了一切,除了我。我乘坐的快艇在江麵上恣意橫行。沒有快慢道,沒有紅綠燈,沒有章法,沒有規矩,沒有一條快艇會重複別的快艇駛出的弧線。願意怎麼開就怎麼開。橫衝直撞,忽東忽西,衝南向北,放浪不羈。但是,船夫說,到了。到了?何謂到了?以快艇之無邊無際的自由何謂到了?船夫說,還可以繞更大的圈子,不過還需要我出一筆錢,相當於我三分之一的月薪。我說,那麼好吧,到了。原來豪放勇猛如快艇者,自有它把得好好的度,乘風破浪不逾矩。
他是揮不去的,如同廣袤的黑土地是揮不去的火車停在穆棱縣的八麵通鎮。八麵通,多有意思的地名。車站上鋪滿了本地特色的——馬車和驢車。馬鞭上係著紅布條,馬臀上係著鈴鐺,板車上鋪著大花床單,高級一些的還支上一個帶花邊的彩條布頂。人吆馬叫,驢馬市似地鬧騰。驢車、馬車載上旅客四通八達地散開了。這種奇觀使我一時忽略了其他。待住進招待所,才知道我專程來采訪的人物被泥濘困在兩百裏外的原始森林。我便有一種困守孤島之感。招待所外邊的土路,好似被雨水犁過、被馬車深翻過的黑土地,鮮有下腳處。我至少得知道這八麵通是個什麼所在吧?
我跨出招待所,本能地提起裙子,免得那不可能不濺起的泥漿在我的裙上留下太多的紀念。如果能跋涉大約兩百米的泥濘,便可到達柏油馬路。但是每一步的跨越都需要經過一番測算、估量、比較,然後才能決定腳落何處而不至滑倒。前方過來一輛自行車。騎車人?一手扶把,一手拎一籃購來的貨,自如地在泥濘上滑翔般駛來。又有一個小男孩拎一籃子啤酒瓶,兩隻小泥腳悠哉遊哉地走著。更有摩托車和牛車相間著行駛。老百姓在這濕潤的黑七地上過得挺滋潤。騎自行車的姑娘們穿著純白的、粉紅的時髦高跟鞋。我在這純白和粉紅的鼓勵下,好容易走到桕油路上。
待我要返回招待所,重新麵對那兩百米的泥濘,實在感到不堪負荷。忽然瞥見路口一輛鋪著人花床單的馬車。出租車!我喊。馬車司機赤膊套著件敞開的西服。他一?甩馬鞭,馬車響著鈴鐺朝我駛來。我坐花床羊,享受那馬蹄得得響和鈴兒響叮當的敲擊樂。我才聽說這個東北邊陲的穆棱縣人稱黃金之鄉,1986年、1987年都是黃金萬兩縣。除金礦外,還有煤、石墨、珍珠岩、沸石、蛇紋岩、大理石、膨潤土、白粘上、石英砂等礦。加上九山半水半分田的地貌,怪不得火車入穆棱縣,便覺這裏氣韻好,風水好。有四隻采金船正在運轉。我登上穆棱二號采金船時,看到一些個體淘金者正在篩采金船拉下的毛沙。據說過去外地來淘金的,有些就在當地落了戶。這些人或是商品經濟的活細胞。
終於那輛陷在原始森林裏的車開回來給我載來了我等待的人。
他遠遠地向我走來。我遠遠地向他迎去。他大步跨著。我小跑著。他的大長腿加上他那至少四四碼的大腳,就這麼邁著都比我小跑強。他雙手高舉過頭頂向我抱拳致意。我笑著向他揮手。我沒有看清他的臉。本來是可以看清的。隻是他的氣勢、他的胸懷、他的豁亮、他的坦誠,使我顧不及去看他是什麼樣兒的,隻是感到一種信賴、一種相投、一種麵對海納百川的驚歎、一種站在他跟前自己一下子變小了的奇妙感。值了。我心裏說。盡管我幾乎對他一無所知,盡管我飛機火車馬車地尋訪到此地,值了。我尋訪到的是大海,是清澈透明的大海。
幾天下來我一直被他這種海的氣質籠罩著,感染著,一直沒有看清他的臉。快分手時才想到回京得寫他,怎麼連他的形象都沒看淸楚?於是才發現他劍眉挺拔,高鼻聳直,五官無一點分布不當。寬闊的前額上,有一道凹陷的又寬又長牛虻式的大疤痕。這是他二卜二歲野營拉練時讓倒下的電線杆砸的。一下砸來把他的嘴都砸張開了。他坐在地上張著嘴緩過勁兒來,又跟著隊伍走了。沒喊痛,沒看病,照樣拉練。兩年後摸到頭頂上有一個坑,才知道顱骨給砸凹陷了。
我所以一直沒注意他的形象,或許還因為他被裹在太過時的衣服裏了。然時他又是追求完美的。他傷口上貼的膏藥,也要剪得圓圓的,盡可能地美觀。不過他的五官或是他的衣著,於他實在都無關重要,使人感佩懾服的,隻是他的氣勢。他說話時每用簡潔有力的手勢打著加強號。他的大長胳臂橫著一伸,起重機似的;一根食指重重地立起,大驚歎號似的;五個手指筆直地豎起,擋板似的;五個歹指一捏再猛地一散,爆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