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別的孩子坐在父親肩膀看煙花,溜冰的時候,她在深夜躲在被子中,聽見客廳媽媽悲傷的啜泣聲;當畢業典禮上,所有的同學將帽子扔向藍天時,他們的父母都隨著一同歡呼,她永遠隻有媽媽在一邊欣慰地笑,爸爸不知所蹤。
很多人生最重要的時刻,小學畢業,中學畢業,大學畢業,麵試成功,發表第一篇報道。身邊永遠隻有媽媽。那時的媽媽,沒有歡呼,沒有鼓掌,沒有欣喜地拍打著她的肩膀,隻是露出溫和的笑容看著她,看著她。媽媽已經被歲月磨得無法表達更多的喜悅,媽媽溫柔笑容的背後,是一個無盡的黑洞,那黑洞吞噬了她所有的精力和歡樂。
金允娜微微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想要將回憶帶來的悲傷抹開。
她並不怪尹英善,今天的事情並不是他的錯。他隻是想要看到自己麵對真實的世界,但是尹英善並不知道,那殘忍的真實,她已經麵對夠了。
“允娜,你沒事吧?是不是頭暈?要不然我們歇一歇好嗎?”尹英善關心地問。金允娜輕輕地搖搖頭,露出淺淺的笑容:“英善哥,我沒事,剛才是我太衝動了,說話沒有多思考,你別放在心上。”
“允娜……”尹英善心中湧起一股暖暖的熱流,“我怎麼會怪你呢。”
“英善哥,你對我真好,謝謝你。”金允娜真心實意地說,在沒有父親在身邊的很多時候,都是尹英善陪著她,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尹英善就如同她的哥哥,她的父親,她最親近的好朋友,成為她另一個精神支柱。
音樂轉慢,節奏開始舒緩。悠長的小提琴音仿佛一根根透明絲線,在半空中纏繞成優美的形狀,組成各種琴弦,撥動著人的心靈。
舞池外的澤井亮,一邊慢慢喝著紅酒,一邊注視著舞池中的金允娜。手輕輕握著那銀色的盒子,拇指放在紅色的嵌鈕上。
燈光換成了橘黃與粉紅,掃在盛裝的舞伴們身上,一切恍然如夢幻。燈光下,金允娜的臉龐透著憂鬱,雙眸中的受傷令人隱隱心疼。尹英善感覺一陣緊張,他似乎覺得自己該表達些什麼。
我把你當成我家人了。有時候我會想,要是我們允娜能交給像你這樣的孩子,我就放心了。
華爾茲有一種魔力,可以幫人實現夢境。
“允娜。”尹英善開口了,他決定借用華爾茲的魔力,或許,現在是最好的告白時機。隱藏在心中多年的那份深情,在此刻可以表達出來。
允娜,請讓我守護你吧。從今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請讓我陪在你身邊,保護你,關心你,你笑的時候陪著你笑,你哭的時候讓我擁著你哭。累了的時候讓你依靠……
“什麼?”金允娜望著尹英善。
尹英善咽了咽口水,開口了:“允娜,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對你說。”
“什麼事,英善哥?”金允娜好奇地問。
“允娜,其實一直以來,我都對你……”尹英善的心髒開始狂跳,但終於開口了。
突然,金允娜的臉在尹英善臉前消失了,仿佛龐大深濃的夜色衝破窗戶,湧進了宴會大廳。整個大廳的燈光全部熄滅,大家都陷入了一片黑暗。尖叫聲和不安的喧嘩聲響起,四周有碰倒桌椅和玻璃酒杯摔在地毯上的沉悶聲響。
音樂消失,光線消失。
金允娜沒等反應過來什麼,突然尹英善溫暖的手擁住了她腰肢,旋轉了幾下然後頓住。接著,尹英善的手將自己拉向對麵,一陣淡淡的香水味道撲進鼻腔,那是男人用的香水。
“英善哥……”金允娜剛要問什麼,突然發不任何聲音來。她的唇上被飛快地印上了另一雙滾燙的唇。金允娜一陣錯愕!掙紮著掙脫尹英善的手!
“英善哥,你在做什麼!”金允娜幾乎是驚駭地喊了一聲,推開對方。
就在同一瞬間,燈光突然大亮,有人伸出手臂遮擋那過於明亮的光芒。音樂恢複了,舞池燈光恢複了,賓客們驚魂未定地看著彼此,議論紛紛。
站在金允娜對麵的男子坦然看著她,唇邊浮起一抹邪魅的笑容,那笑容,如黑色曼陀羅,如紅色罌粟,金允娜頓時瞪圓了眼睛。
(8)
“是你?!”她駭然地捂著嘴,目光愕然地看著笑容斯然的澤井亮。
金允娜的驚慌似乎令澤井亮更加開心,他湊近了一些,雙眸看著金允娜的眼睛,輕聲說:“哎呀,被發現了。真是太遺憾了!本來隻想偷偷吻你一下而已的。”
“你……你——你!”金允娜又羞又氣,急得說不出話來。
澤井亮眼睛中閃著狡黠的光芒:“‘真相之眼’小姐,這真的不能怪我,要怪隻能怪今天的你實在是太可愛了。所以讓我不由得動情……不過,你似乎把我當成了別人啊,真是令人太傷心了。”
金允娜捂著嘴,呼吸急促起來。
不,這是怎麼回事?!英善哥呢?明明剛才還在這裏的!澤井亮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他剛還在很遠的地方喝酒,怎麼就在這一瞬間,他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自己麵前了呢?難道說見鬼了嗎?自己為什麼一點兒都沒察覺?
金允娜環視著四周,突然明白了一切。剛才燈光熄滅之前,自己明明站在舞池靠邊的地方,現在自己已經站在了舞池正中央。
這麼說,不是尹英善消失,而是自己被帶離了原地!剛才那個攬著自己腰肢旋轉的人,並不是尹英善!就在那短短一瞬間,自己被澤井亮帶到這裏!澤井亮是有意的,是故意的!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允娜!允娜!你沒事吧?!”尹英善撥開人群走了過來,“燈光剛亮就找不到你了,你怎麼站在這兒?”尹英善焦急地問。金允娜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澤井亮卻斯斯然拿起一杯酒晃了晃說:“酒店的燈光管理者也太粗心了啊,剛才嚇了我一跳。”
“允娜,沒發生什麼事吧?”尹英善打量滿臉通紅的金允娜,又將目光投向澤井亮。覺得兩人之間有某種怪異的氛圍。
“英善哥,我,我有點頭痛,我們走吧。”金允娜拉起尹英善,轉頭狠狠剜了澤井亮一眼,仿佛他是病毒,是惡魔,是破壞一切的毀滅性怪物。澤井亮卻似乎絲毫沒有注意到這充滿敵意的目光,一隻手轉著手中的酒杯,笑容如剛綻放的百合般溫和迷人。
這個男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剛才明明做了那種過分的事情,卻連一聲道歉都沒有,而且神情還可以如此自如安然!
唇上的那抹溫熱依舊沒有散去,那是澤井亮唇的溫度。金允娜一陣心煩意亂,隻想快點離開。可剛走沒幾步,澤井亮充滿磁性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真相之眼’也會有看錯的時候呢。”
金允娜渾身一僵,頭皮有些發麻,心髒的溫度瞬間降了下來。她猛地轉身看著澤井亮。
這是怎麼回事?澤井亮說話的語氣,還有那句話的內容,為什麼令她覺得如此充滿寒意?!
“真相之眼”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相。
突然,金允娜腦海中閃過“城市獵人”留下的那張字條。
“真相之眼”,也會有看錯的時候呢。
為什麼,這兩句話會給人同樣的感覺?
“城市獵人”……澤井亮……
高大,神秘而沒有任何人見過整張麵孔的“城市獵人”……人氣高超,整張臉幾乎全國皆知的當紅歌手澤井亮!他們之間難道……
金允娜看著澤井亮,此刻,有幾個賓客端著酒杯來找澤井亮攀談,澤井亮笑容滿麵,表情溫和優雅地與對方寒暄。
不,不可能。怎麼可能?這假設太可笑了!而且一點來源都沒有。難道隻憑著幾句話的相似就判定兩者有聯係嗎?每個人每天說的話會有幾百句,總會有一句語氣類似的吧?
一定是自己最近壓力太大,太累了,看著每個人都像“城市獵人”了!真正的“城市獵人”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地曝光自己呢!而且還頂著一張全國皆知的臉到處行俠仗義?金允娜搖搖頭,笑自己神經過敏,覺得今天的晚宴令她十分疲憊。
金允娜找到敏熙,抱著妹妹坐了一會兒,對尹英善說想離開,尹英善也看出來她臉色有些蒼白,與其他重要賓客告別後,帶著金允娜離開了大廳。
舞台上,主持人對大家解釋著燈光的突然熄滅是想給大家一個意外驚喜,算是晚宴的小小插曲。雖然大家對猛然熄燈的娛樂方式依然有微詞,但既然是主辦方特意安排,不安的情緒也很快煙消雲散。
澤井亮望了望手心那微小的銀色盒子,盒子上的紅色嵌鈕已經被按了下去。聽到主持人的解釋,他臉上掠過一絲笑,將小盒子重新放回衣襟。從侍者的盤中再次拿了一杯紅酒,一飲而盡,轉身離開。
(9)
此刻已是夜晚,外麵的溫度明顯比室內涼了很多。金允娜縮了縮肩膀,尹英善將自己的外套脫下幫金允娜披上。
“允娜。你先在這裏等一下,我去開車。”尹英善將外套衣襟往一起拉了拉,寵溺地說。金允娜點點頭,看著他離開。
整條大街上,燈光繁盛,商店裏各色宣傳燈,霓虹燈發出各色光芒。有深有淺,有濃有淡。酒店噴泉前的兩棵巨大的鬆樹上也懸掛著長長的彩燈,光點從燈的頂端滑落,整棵樹仿佛掛滿了微小的流星。
金允娜將外套再次拽緊,這時,一輛紅色跑車緩緩駛了過來,停在了她麵前。車窗緩緩搖下,澤井亮從窗裏看著她。這個人怎麼像鬼魂一樣,到處都看見他?今天自己的運勢一定是一顆星,不然的話,怎麼會這麼倒黴呢?
“‘真相之眼’小姐,在這邊打車嗎?要不要我載你一程呢?”澤井亮依然掛著笑容。
“謝了,我有車送。”金允娜語氣冷冷地看著他,透過窗戶的罅隙,他看到副駕駛位置上坐著一位妝容妖冶的女子,不禁一陣不屑。
真是絕對的花花公子啊!身邊的女人總是不斷!突然,她腦海中閃過剛才酒店大廳中黑暗的那一吻,臉頰頓時燃燒起來,幸好是夜晚,對方看不到自己的表情。
“那好吧。”澤井亮笑一笑,另隻手在座椅上摸索著什麼,車窗又搖下來一些,他遞出一個很大的盒子。金允娜不可思議地瞪著那盒子,借著樹上懸掛的彩燈可以看到幾個字,頓時血液沸騰起來,是跟自己相機同牌子的最新款相機。
“送你。”澤井亮笑著將盒子衝金允娜晃了晃。
“什麼?!”金允娜不禁脫口而出,瞪著那十分昂貴的相機,“為,為什麼要送我?”
“道歉禮物。”澤井亮笑容輕鬆。
“道歉禮物?”金允娜不解。
“之前的那個——”澤井亮一根手指在自己的唇上點了點,做了一個親吻的暗示,笑容粲然,露出潔白的牙齒,“不能白白讓你付出,這個算是賠償你嘍,反正這種東西我家有的是,就送你好了。”
什麼?!
金允娜明白過來,肺都要炸開了,她氣得將盒子一把從他手中打掉:“把我當成什麼人了!這個混蛋——”相機盒子“砰”地摔在地上,發出沉悶的一聲。
“啊,不會摔壞吧?”澤井亮低頭看了看掉在地上的盒子,被金允娜抓著頭發使勁朝下按了按,頓時喊了起來,“哎呀!好痛!”
“現在知道痛了吧?感覺怎麼樣啊?”金允娜氣呼呼地說。澤井亮揉著後腦勺,一臉哭笑不得。
“這個,請你收回去!”金允娜撿起地上的盒子推給澤井亮,卻被一把推回。
“垃圾桶在酒店後門,不喜歡可以把東西放在那兒,那麼就拜拜了!‘真相之眼’小姐。”澤井亮做了一個氣死人的笑臉,將車窗飛快地搖了上去。
“喂!你給我出來,喂!澤井亮!你這個混蛋!你快點給我出來!”金允娜拚命拍打著窗戶,但是車子已經發動,很快拐上了大街。
“簡直就是蟑螂一樣惡心的家夥!死青蛙!”金允娜氣得朝著消失的紅色跑車大喊。她撿起地上的盒子,四處搜尋著垃圾桶,剛要把它扔掉,手卻停住了。
這可是她期盼已久卻舍不得買的相機啊,聽說像素超級高,而且還有很多夜間抓拍功能……報社的很多同事都眼饞這款相機……
扔?不扔?金允娜咬著嘴唇。自己壞掉的那個相機據說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湊到零件,而且,還需要支付那麼大一筆維修費用……金允娜注視著手中的盒子,摸著它堅硬精致的盒邊。聽說,這是一款十分耐用的相機,專門供給專業人員使用的。
澤井亮那家夥是可惡,但是相機沒有錯啊對不對?相機是清白的,相機是無辜的呀!不能因為它從澤井亮那家夥手中經過,就變成了罪惡的化身啊對不對?金允娜點點頭,對自己說。
澤井亮這麼輕而易舉地將它送人,說明他不珍惜它啊,他不珍惜的東西,換成自己來珍惜,不也是相機的幸運嗎?越想,金允娜越是覺得手中的相機萬般可憐,覺得不能將它拋棄。
這時,尹英善的車駛了過來,停在金允娜麵前。尹英善下車繞到這邊剛要開門,看到金允娜懷中的相機,不禁一愣:“這是……”
“啊,呃,是,是相機啦。”金允娜鑽進了車子坐好,尹英善關上車門。
“你自己買的嗎?”上車後,尹英善發動了車子,忍不住問。
“哦,不是,不是啦。是剛才,剛才……別,別人給的。”金允娜結結巴巴的,神情有些尷尬。尹英善臉上劃過一抹失落,剛才在車庫,唯一一個比自己早發動車子的人就是澤井亮。剛才經過金允娜麵前的也隻可能是澤井亮。
“是澤井亮送的嗎?”尹英善本不想問,但這句話卻自己衝出了口。
“啊?”金允娜有些意外,尹英善的臉隱藏在明明暗暗的光線中,看不到什麼表情,“呃,是,是他。”金允娜想解釋一下,但這禮物的來因卻令人更加無法啟齒,隻好默認。
“這相機好像還挺貴啊。”尹英善想起之前在數碼專營店中澤井亮拿走的贈品,正是金允娜懷中抱著的同一款。
“啊,對啊。據說這個相機功能特別強大,正適合我,我最近正在發愁相機的事情呢!”金允娜已經開始忘記十分鍾前還想著將它扔掉的事,此刻充滿愛意地撫摸著它。
“哦,那就好。”尹英善笑了笑,目光掃了掃座椅下的抽屜。抽屜半開,露出裏麵粘著禮品花的同款新相機。這是他剛才下車前拉開的,以便於隨時可以拿出來送給金允娜。
“是啊是啊!現在我終於可以放下一顆心啦!哈哈!居然可以用到新品相機,好幸運呀!”金允娜借著窗外的燈光擺弄著盒子,欣喜地說。
尹英善神色黯淡地將抽屜輕輕推進去,沒說什麼,擰轉方向盤,駛上了大路。
(10)
夜深了,黑暗的天幕沒有一顆星辰,宛如一塊嚴絲合縫的黑色絲綢,緊緊遮蓋著大地。
紅色跑車在橘黃色的路燈下穿梭而過,穿過一片豪華的樓宇,停在一棟高檔別墅前。打開車門,澤井亮從車中走下,另一側的車門打開,樸美貞抱著一大堆禮物跟在澤井亮身後。
進入別墅。米色的大廳中一片明亮,牆壁是澤井亮的照片,裏麵的他笑容粲然,眼眸明亮。
“這些禮物之間還有LT公司贈送的宣傳海報畫冊,我都給你放在這裏了哦。”樸美貞的高跟鞋在木質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音。澤井亮點點頭,陷在沙發中,一語不發。
樸美貞看了看澤井亮,眼底掠過隱隱的心痛。她輕輕走過去,坐在他的身邊,溫和地說:“井亮,你是不是累了?我幫你按一按吧?”說著,她抬起手,澤井亮卻輕輕將她的手推開,淡淡地笑著說:“不用了,美貞,今天謝謝你,一切都很順利,你也累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一絲莫名失落劃過樸美貞秀美的雙瞳,雖然自己被澤井亮這樣拒絕已經不是第一次,但心底依然會感到失落與苦澀。
自從三年前在英國的畢業晚會上,澤井亮對自己傾吐那個黑暗的秘密的瞬間,樸美貞就決定,從此會為了幫澤井亮實現所有計劃而付出所有。經過無數次的請求,她終於說服了澤井亮讓自己成為他的幫手和搭檔,並答應接受她的幫助,但卻是以有償勞動為條件——
每一次的幫忙,澤井亮都會付給她一大筆金錢。澤井亮說:隻有樸美珍接受這個條件,他才會同意接受她的幫忙。樸美貞幾乎沒有任何考慮,就一口答應。隻要能夠在澤井亮身邊,哪怕隻能為他做最微小的事情,她都已經滿足。
這是一個女人最細膩最真誠的心,是一顆為了所愛之人付出一切的心。但是這顆心,卻隻能被自己深深隱藏。因為她知道,一旦被澤井亮發覺自己的愛,她與他之間這份親密的關係就會永遠畫上句號。
“井亮,你看上去很累,我還是幫你按摩一下吧。”樸美貞目光閃爍,看著澤井亮,目光充滿了失落。
“謝謝你,美貞,我真的沒事。”澤井亮露出真誠的笑容,拍著她的手,“美貞,有你在我身邊,真好。請你相信我,我對你的信任是絕無僅有的。真的,沒有你,我會十分費力。”
樸美貞點點頭,將目光移開,站起身來拎起包:“那我先回去了,你也早點休息啊。”
“開車小心。”澤井亮點點頭。
紅色跑車亮起車燈,消失在別墅前。
大廳中一片寂靜。沒有任何聲音,隻有牆壁上的鍾表在走動。
澤井亮微微閉上了眼睛,眼前一片混沌,他讓自己陷在沙發中,仿佛墜入深深大海,整個人要沉下去。
十六年前。
磅礴的大雨瘋狂地傾盆在大地上,隻有九歲的澤井亮被爸爸媽媽同一個棉花工廠裏的一個大叔牽著手,朝著醫院匆匆跑過去。大人幫他撐著的雨傘不斷地灌進雨水,他跟著腳步急促的大人,鞋中灌滿了泥漿和冰冷的雨水,但他什麼都不顧,瘋狂地跑著。
“井亮啊,跟爸爸媽媽最後一次道別吧。”大叔將他帶進一個冰冷的房間,終於停下腳步,抹著眼角的淚水,指著兩張白色的病床對他說。
那兩張單薄的病床如同一場噩夢朝年幼的澤井亮襲來,他不斷地縮在大叔的身後。不,那不是爸爸媽媽。爸爸媽媽怎麼可能躺在這樣冰冷的床上?
上星期爸爸還說,等肺病好了之後帶自己去動物園,看大象怎樣把水柱噴在它自己身上,看猴子怎麼樣聰明地將遊人扔的假糖果扔回去,把真糖果剝開吃掉。媽媽答應過自己,要快點好起來,給自己做美味的海帶絲包飯,做生菜團子,過生日也會給他買巧克力,還會點起生日蠟燭唱生日歌,再一起吹滅。
他們都答應過自己,永遠不會來這間白色的房間。
在爸爸媽媽剛住院時,他就聽別人說,如果誰進入這間房間,就代表永遠不會醒來,永遠睡著。當第一次看到有人從這間白色房間被推出來時,他第一次聽到“粉塵吸入性肺炎”這個詞,也是第一次聽到“死亡”這兩個字。當時他並不知道這兩個奇怪的詞的意義,也無法對這些詞彙產生更多聯想。但如今,他知道了。
“粉塵吸入性肺炎”和“死亡”會將他的爸爸媽媽帶走,永遠離開他,不再回來。
醫護人員麵無表情地將白色床單掀,露出父母的臉,澤井亮沒有過去。站在門口,他已看到那兩張麵無血色的蒼白的臉,他們永遠地閉上了雙眼。
他知道,爸爸媽媽沒有遵守約定,最後還是來了這間白色房間。他們永遠不會醒來了,他們許下的承諾不再會兌現。澤井亮緊緊地靠著大叔,眼淚像小河一樣瘋狂湧出,那是澤井亮人生第一次意識到“失去”是什麼意義。
眼淚中,他覺得與那兩張床之間的距離變長了,長得幾乎永遠無法到達。醫護人員喊他過去,他卻猛然轉身逃開了。
又一個陰雲密布的天。
是在爸爸媽媽下葬的前一天,兩個高大的大人來著澤井亮來到這間逼仄狹小的屋子。
十六年前的金太成,比現在更加年輕卻比現在更加狠毒的金太成,半蹲著摸著他的頭,眼角擠出幾滴眼淚,語氣沉痛地說:“真是可憐啊!這麼小就失去了父母,我太心痛了!”站在他身邊的助理崔大誌也跟著不住地點頭,不斷對金太成說:“您要保重身體啊!”
四周站著與爸爸同一個工廠的大叔們,他們都默不作聲。
金太成抬起手,崔大誌將一個信封遞到他手心。金太成將信封塞進澤井亮手中:“拿著買點零食吃吧,可憐的孩子。”
澤井亮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看著四周的大叔,大叔們沒有看著他,卻紅著眼睛瞪著金太成。最終,那個將自己領到工廠的大叔站了出來,聲音透著怒火:“會長!您不能就這樣對待這個孩子!過勞死的工人已經是第五個了!工廠有責任!”
金太成臉上僅有的一點悲傷消失了,陰沉籠罩在他的整張臉上,他站起身來,慢條斯理地說:“醫院的診斷是免疫力下降導致的。過勞死?你們從哪裏找到這個新詞?”
澤井亮抬頭看著金太成,轉動著漆黑的眼珠。
“會長!免疫力下降是因為工廠強度太大的工作量,太勞累導致的啊!而且,之前我們去的醫院診斷結果,是長期處在沒有排除粉塵的環境中,導致的粉塵吸入性肺炎,會長,我們的車間從來沒有清楚粉塵的設備,我們……”
“你們去的醫院?你們去的哪間醫院?都是庸醫的診斷!”崔大誌突然站出來義正言辭地說,“人吃五穀,生病是很正常的。不能有什麼問題都賴在工廠的頭上!工作強度大?LT是產生利潤的公司,不是福利機構,想不工作就拿到錢嗎?笑話!”
“你們怎麼能當著孩子的麵說出這種話呢?孩子的父母都是因為LT而得病去世!你怎麼能一把推開呢?!孩子還這麼小就失去了父母,他的將來該怎麼辦呢?誰來管呢?!”大叔激動地說,四周的工人們射來憤怒的目光,附和著。
崔大誌突然大喝一聲:“誰不滿意,馬上可以走人,慢走不送!”
工人們憤怒的聲討低了下去。崔大誌環視了下四周:“這次我們會長已經很仁慈了,出於人道主義關懷,才給出一筆錢。這是會長發善心,不要以為這是你們應得的!”
“好了好了,不要說了。”金太成揮揮手,崔大誌閉了嘴。
“現在共同工作的同事不幸得病去世了,大家的心情我理解。但LT不是福利院,孩子的去留公司也不能負責。實在沒有親人,還有福利院嘛!發生這樣的事情,我也很痛心啊!”金太成低頭又伸手去摸澤井亮的頭,澤井亮突然明白了什麼,將金太成的手推開,將手中的信封猛然扔出,奔了出去。
父母下葬的那天,大雨依然未停。骨灰盒放好之後,工廠的工人們相繼歎著氣離開了。澤井亮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
墓碑前很快空無一人,澤井亮雙膝下跪,倒在簡陋的墓碑前。他凝視著灰色墓碑上兩個相挨的名字和兩張小小的黑白照片上父母的笑容,雨水順著他的頭發流下臉頰。
一把黑色傘在澤井亮的頭頂撐起,他抬起頭,看到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這張臉,曾經在家裏的相冊中見過無數遍,爸爸媽媽說這是他們一生最好的朋友,很多年前就去了海外,叫傑克森。
那天,澤井亮第一次看到傑克森真正的臉。那是一張充滿悲傷和痛苦的臉。他緩緩半蹲下來,伸手緊緊握住澤井亮冰涼的手將他拉進懷中。那一刻,澤井亮第一次放聲大哭。
“一切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的……”傑克森堅實的大手輕輕拍著澤井亮的脊背。雨聲磅礴,烏雲密布,整個世界都在大放悲聲。
不,不會過去。一切都不會過去。
澤井亮睜開眼睛,眼前是米色調的明淨客廳。他站起身,信步走到客廳的白色石桌前,在粉絲們送的禮物之中,一本裝幀精美高檔的宣傳冊十分醒目,封麵上LT兩個金色的英文字母下麵,會長金太成無比自信地笑著。
澤井亮眯起眼睛,將宣傳冊拿出來,翻開,每一頁都是有關LT的重大記事,還附著無數精致圖片。陽光下宏偉的大樓,整潔無比的工廠車間,綠樹林立,鮮花盛開的工廠花園,美食陳列的工人餐廳。圖片上的工人們舉起LT的標誌,對著鏡頭歡笑。
那笑容,猶如細小的針刺進澤井亮的眼睛,他的眉心,不斷聚斂著暗色。他知道,這些笑容有多麼虛假。如同那明亮幹淨的車間,花園,餐廳一樣,都非常的虛假。這光鮮外表之下,埋藏著真正齷齪的黑色臭泥,不可告人。
LT這腐臭的泥潭對生命和希望的吞噬,十六年來,從未停止過。
澤井亮將LT的宣傳冊重重合上,立在桌腳邊緣。他拿起玻璃架上飛鏢盤中擺放著的一支銀色飛鏢,握在手心。他凝視著桌上的宣傳冊,凝視著金太成誌在必得的笑臉。眉頭緊鎖,眼眸中射出銳利的光。澤井亮緩緩抬起右手,猛然朝前擲去。
銀色飛鏢刺穿空氣,筆直地朝著宣傳畫冊飛過去,最終,飛鏢靜止在畫冊封麵的正中央——金太成微笑著的額頭正中心,飛鏢的陰影投射下來,宛如一道漆黑的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