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夏末迷失的少年(1 / 3)

誰也不知道,我多麼希望時間就此停留在這一刻。

這樣的話,他就永遠隻是我的小泥巴,永遠隻是在那秋夜月光下,那老榕樹旁,擁抱小墨魚的小泥巴了。

【一】

太陽死於一個暑氣漸消的夏末,先天性心髒病折磨了她十多年,最終還是殘忍地奪去了她的生命。

那日,太陽種在大院那棵老榕樹下的太陽花開了,鵝黃色的花瓣在金色的陽光下盡情地舒展開來,像太陽站在陽光下朝我微笑。

太陽在的時候曾說過,太陽花的花語是熱情和陽光。她喜歡太陽花,因為那花永遠麵對陽光綻放微笑,象征著樂觀勇敢、自強不息與欣欣向榮。

她要做像太陽花一樣的孩子,所以她喜歡聽人喊她“太陽”,即使她來這裏的時候完全記得自己的名字——言霖。

我早就習慣了喊她太陽,習慣她像太陽花般陪在我的身旁。

我剛來這個孤兒院的時候,脾氣很不好,老愛耍大小姐脾氣,常常跟其他小朋友吵架,沒有人喜歡跟我玩,太陽是我這麼多年來在孤兒院唯一的朋友。

隻有她從不在意我的壞脾氣,無論發生什麼事,她的臉上永遠掛著微笑。

孤兒院的院長姚媽媽告訴我,當年她是在大街上撿到我的,我一個勁兒地哭著說自己走丟了。她帶著我在街上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我的家人,於是隻好將我帶回了孤兒院。

那時的我,除了知道自己四歲,其他的問題一概答不出。

姚媽媽就給我取了名字,隨她姓,叫姚曉墨,而太陽喜歡喊我“小墨魚”。

我相信我未走丟前,我的父母一定很寵我,不然,我來的時候也不會有那麼嚴重的大小姐脾氣,刁鑽蠻橫,且愛無理取鬧。

幸好,這十多年來,我的身旁一直有太陽,也唯有太陽,容忍著我的所有缺點,還能朝我微笑,讓我這麼多年來過得並不孤獨。

然而,那麼熱情的太陽,還是被帶到了她喜歡的上帝那兒,那個據說存有永恒的天堂。

鼻子微微地開始泛酸,我眨了眨濕潤的眼角,拿著鏟子在榕樹下挖坑,然後將太陽生前最愛穿的碎花裙埋進了那個土坑中,在她鍾愛的太陽花旁,建了個衣冠塚。

太陽已經走了好幾天了,可是我的耳邊仍然回蕩著她臨走前說的話。

她說:“小墨魚,我要走了。我會在天上繼續看著你的,沒有我,你也要過得快樂啊!”

那時的我,緊緊地抓著太陽開始變冷的小手,眼睛紅紅的。我好想跟太陽說,她走了,可以在天上看著我,可是,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沒有她,小墨魚就是孤孤單單一個人了,再也沒有朋友了。

我伸手擦了擦濕潤的眼眶,小心翼翼地撿起地上散落的太陽花瓣,慢慢地灑在太陽的衣冠塚上。

當我以為我會就此孤單地活下去時,一個身影在我的身旁蹲了下來。

“你為什麼哭呢?”

溫溫潤潤的嗓音在我的耳邊不鹹不淡地響起,我茫然地抬起頭來,視線模糊地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少年,任由他伸手摸向我的頭,輕柔地安慰著我:“別哭了,愛笑的女孩才不會運氣差。”

周遭的一切都仿佛靜止了下來,我的視線漸漸清明,然後便看到了他。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小泥巴,他穿著破爛的衣服,渾身髒得好像剛從泥淖中爬出來,灰頭土臉地蹲在我的身旁,隻有那雙黑色的眼眸,明亮得好像夜空閃爍的星辰。

我敢肯定他不是孤兒院裏的人,這裏的孩子除了太陽,都不願意朝我笑,何況還是這麼溫柔地安慰我。

他的嘴角,一直噙著淺淺的笑。

從見到小泥巴的第一眼,就算看不清他被灰塵掩蓋的臉,就算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一個人,我也能清楚地知道,我不討厭這個看上去與我年齡相仿的男生,我甚至喜歡他摸著我的頭、微笑地安慰我的樣子。

那感覺很溫暖,像太陽照在身上一樣,而我的太陽永遠離我而去了。

後來,就算發生了很多事,悲傷的,難過的,我也無論如何都忘不了那個有火燒雲的傍晚,在那棵蒼老的大榕樹下,是誰陪著我坐在太陽的衣冠塚旁,麵對著因陽光逝去而花瓣聚攏的太陽花,安靜地緬懷我摯愛的好友——太陽。

【二】

“姚媽媽說,你的頭部受過傷,不能睡這麼硬的枕頭,這個給你,是太陽以前自己做的,很軟的。”

月華如水,空靈縹緲地灑落在他的床上。

我望著清洗完躺在床上看書的他,微笑地將太陽送給我的軟芯枕頭遞到了他的麵前。

這個枕頭,我一直舍不得用,生怕把它弄髒了,倔強的太陽要幫我重做。她身體不好,我不想讓她為了我而太操勞。太陽走了之後,我更加認為,這是太陽留給我的禮物,我不能把它弄壞了,弄壞了就再也沒有一個太陽願意給我做貼心枕頭了。

所以,我以為我再也不會動它,隻會讓它安安靜靜地躺在櫃子裏。

可是,他出現了,那個跟太陽一樣愛笑的男孩,那個姚媽媽籌措經費時救回來的受傷男孩,那個因為頭部受傷而忘了過去的一切、愛吃芋頭糕、喜歡微笑的男孩,那個眉宇間有著淡淡憂傷的男孩,那個一出現,就讓我感覺好像太陽又回來了那般溫暖的男孩。

他忘了過往的一切,不記得自己叫什麼,卻依然能像堅強的太陽一樣,每天朝我微笑。

他不記得自己的名字,我一邊翻著太陽衣冠塚旁邊的泥巴,一邊說:“以後,我就叫你小泥巴吧。”

他並不反對,隻是淺笑著說:“好啊,你是小墨魚對吧?”

說罷,他又要伸手摸我的頭,還自娛自樂地笑著說:“你看上去好乖。”

其實我一點兒都不乖,不然整個孤兒院也不會隻有太陽願意跟我玩,隻有太陽願意叫我“小墨魚”,其他人看到我都隻會喊“喂”,有時候就算看到我,也隻會假裝沒看到。

小泥巴是繼太陽之後第二個讓我感覺溫暖的夥伴。

太陽以前老說:“小墨魚,你看起來不好相處,其實我知道,你是那種誰對你好,你就會對誰更加好的女孩。”

太陽說得沒錯,我就是這樣的人。

才剛認識小泥巴,他給我一點點溫暖,我就願意把太陽送我的枕頭給他。因為我知道,太陽一定也會喜歡他的。那麼喜歡溫暖事物的太陽,怎麼可能不喜歡小泥巴?

她要還在的話,如果知道小泥巴頭部受過傷,肯定不需要我給,一定自己就給小泥巴做軟芯枕頭了吧。

“自己做的,果然很軟。”小泥巴伸出手來接過我手上的枕頭,輕揚著嘴角說。

我的目光落在他白皙修長的十指上,眼裏有些豔羨。

他的手好美,比女孩子的還漂亮。我下意識地垂頭看看自己的手,然後默默地將手移到背後。

剛來孤兒院的時候,我很貪玩,尤其在冬天喜歡跟太陽一起玩雪,雙手被凍壞了之後也不知道要保護一下,於是就生了很嚴重的凍瘡。而這些凍瘡每到冬天就複發,手不但腫得像包子一樣,還龜裂疼痛,奇癢無比。

時間久了,即使凍瘡消退了,就算不是在冬天,手指也還是會變粗,有些腫,醜不拉幾的。

再偷偷看小泥巴,洗幹淨的他,臉很好看。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好看的男生,眉眼清秀,鼻梁挺起,嘴唇很薄,顏色很粉嫩,像院門口那株櫻花樹上的粉櫻。

最好看的是他的眼睛,常常會彎起,好像會笑,黑色的眸子亮亮的,看得人心亂亂的。

靜謐的夜晚,他的聲音如泉水叮咚,蜿蜒綿長地飄進我的耳朵,伴隨他溫暖的淺笑,我一時間看得癡迷了。

“小墨魚,你是怎麼到孤兒院的呢?”他問我。

我的思緒恍惚了一下,片刻找回了神智,木訥地如實回答:“四歲的時候跟家人走丟了,姚媽媽把我帶來的。”

“哦,才四歲,那你應該跟我一樣,也記不得來這之前的事情。我們這樣算不算是同病相憐?”

他咕噥了一聲,收好我送給他的枕頭,手枕著下巴,歪著頭,表情有些迷惘地說。

我看著他深邃的眉眼,隻是傻傻地點頭,卻不說話。

我本來就不太愛說話,以前跟太陽在一起的時候,也是聽她說得多,自己很少說。

但我喜歡跟小泥巴說話,因為他說話的時候,總會朝我笑。

我覺得跟小泥巴“同病相憐”沒什麼不好,最起碼,我們所有的記憶都從這孤兒院開始。這一切,莫名地讓我覺得舒心,好像彼此都隻有彼此,就像當初我跟太陽一樣。

可是,一開始我並不知道,小泥巴跟我和太陽是不同的。

我跟太陽從有記憶起,就生活在這所孤兒院了。十幾年來,沒有人來這裏接走我們,也沒有人來這裏尋找過我們,我們是孤兒院的孩子,十幾年來都是。我們的記憶中隻有這孤兒院裏的一切,沒有其他。

而小泥巴不是。前麵十幾年,他有著孤兒院外的生活,有他的朋友和親人,孤兒院隻是他一時迷失的森林,總有一天,他會想起一切,然後離開。

那時,我將又會是孤孤單單一個人了吧!

【三】

深秋的某個清晨。

籠罩在這個城市中的白色水霧久未散去,太陽被遮掩在朦朧的霧氣後,隱約露出金色的輪盤。

我穿越這層層濃霧,鞋子上還沾著在草坪上碾到的朝露,抱著厚重的設計稿,將脖子縮在衛衣領中,耐心地坐在QY公司門口的花壇邊,等待著有人來找我。

時間過得真快,離太陽去世、小泥巴來到我的身邊驅散我的孤單,已經一年有餘了。

這一年,我過得很開心,因為有小泥巴的陪伴。偶爾思念太陽,就跟小泥巴坐在太陽的衣冠塚旁邊,聊以前我跟太陽一起做的那些糊塗事。

小泥巴很會畫畫,他按照我的描述,竟然給我畫了一幅太陽的畫像,還認真地用框架裝裱好,放在我的房間裏。每次摸到這幅畫,我都會覺得很心酸。

說起來多悲哀,我跟太陽認識了這麼久,卻從來沒有拍過一張照片。

孤兒院的孩子哪有平常人家的孩子那麼幸福,有閑錢去拍照呢!

所以,我除了太陽的遺像,什麼都沒有。可是那遺像已經是她在醫院的最後幾天照的,那上麵的太陽不會笑,臉色蒼白,瘦得不成人形了。

我喜歡小泥巴給我畫的太陽,會笑,很健康,很漂亮。

我喜歡小泥巴的畫,他什麼都會畫,不像我隻會畫衣物,不會畫人。

跟小泥巴相處的大部分時間裏,幾乎都是他畫圖,而我坐在他身旁畫設計稿。

自十歲那年,跟太陽第一次見到“永恒”後,我就愛上了服裝設計。

姚媽媽沒有那麼多錢送我去服裝學院進修,所以我的服裝設計一直是自學的,根據雜誌、電視,還有看大街上的人的服飾,或者偷看商店中的衣服,然後自己揣摩,自己畫。

過去的那麼多年,我一向把服裝設計當成興趣愛好,直到小泥巴出現,直到姚媽媽說小泥巴的眼睛出了問題,他的視力在漸漸消退。

我不知道小泥巴當初是怎麼受傷的,我隻知道,姚媽媽是從山腳下救回他的,他好像是從山上摔下來的。本以為他隻是頭部受傷,失憶是唯一的後遺症,卻沒料到,他的視力也因此受了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