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青又一次出現在孤兒院裏,帶著暫時出院的許翼冰。
沈若青說,姚曉墨,再給他一些時間吧!如果他完全想起了我,完全記起了我們的往昔,我會不顧一切地帶他離開,可是現在,我隻是存在於他腦海中的一些零星碎片,占據他大片記憶的人是你。這樣的他,我怎麼能帶他離開?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而姚媽媽看著沈若青跟現在這種狀態的小泥巴著實沒地方去,主動將他們留了下來。
仿佛一切都未變,孤兒院還是那個孤兒院,小泥巴還是跟幾個男生同住一間,照樣喜歡畫畫,照樣不顧我們反對,要去廣場上給人畫肖像賺錢,照樣會偶爾來找我,跟我坐在院子裏的那棵老樹下聊天。
唯一變了的是,太陽的床上睡著一個坐輪椅的少女,那個少女常常跟著小泥巴一起去廣場作畫賺錢。
老榕樹下,我偶爾會看到沈若青給作畫的小泥巴送來熱茶,然後兩個人坐在一起,畫孤兒院的雪景。
我們誰也沒有刻意提起我們三個人之間那剪不斷理不清的感情,但我們都知道,大家都在等待著一個爆發點。這個爆發點一旦觸及,必有一人會被傷得體無完膚。
不知道是不是歐陽錦程和沈逸飛以為沈若青早就逃出了這座城市,還是沈若青躲得比較巧妙,轉眼大半個月的時光過去,也未見歐陽錦程他們找到她。
離我參加院裏的第一次服裝設計大賽越來越近,這陣子我一直在忙著籌備參賽作品,連久日不見的歐陽錦程也找上了我,主動給我把關。
這段時間,有了專業老師的指導,我駕馭作品的能力越來越嫻熟,除了能看出“藍色漸層”的設計理念外,我的作品本身的寓意也漸漸明朗。
我不知道為什麼歐陽錦程會讓我直接沿襲他跟沈逸飛的“藍色漸層”理念,我本來想換色調練習,也不再使用漸層的,可是嚐試了幾次後,最終都被歐陽錦程否定了。
歐陽錦程說:“你對藍色這幾種色調的掌控能力要比其他色調強,雖然你其他色的駕馭力也比一般人精準,可是熟練度還是不及藍色,沒必要為了刻意逃避‘抄襲’這個議論點而放棄你熟練的東西。還有,就漸層來說,其實Mr.Shen不是漸層的唯一使用者,同樣的藍色也不是隻有他這個設計師使用,之所以‘藍色漸層’能成為他獨特的標誌,是因為他給漸層作品賦予了專屬的含義,例如‘永恒’。‘藍色’與‘漸層’都是外在,‘永恒’才是這作品真正的突出點。所以,你不必逃避這兩點,但是你要會利用這兩點,表達出某種能讓所有人共鳴的含義。”
歐陽錦程的話,猶如醍醐灌頂。
我從不知道原來設計真正看的是這些。
回到孤兒院,所有人都被喊去了大食堂。
院裏又有幾個孩子要離開,其中有比我稍年長些的小瑪麗。
到了這個年紀,即使姚媽媽沒有明確約定,可是大家好像都知道,自己長大了,再也不能像個不懂事的孩子,光接受姚媽媽的庇護了。
孤兒院的經費越來越緊張,新進的好幾個孩子也長大了,早就過了上學的年齡,可是因為姚媽媽拿不出太多的錢,一直耽擱著。
現在一批大孩子走了,姚媽媽也可以省下一筆錢,先送一兩個到年齡的孩子去上學。即使我知道,姚媽媽心裏並不舍得任何一個孩子離開。
所有人都聚在食堂裏吃團圓飯。
姚媽媽單獨在跟幾個要走的孩子談話,阿美英一個人孤獨地坐在長桌的尾處,看著一旁小瑪麗的碗,眼睛紅紅的。
對於分離,每個人都學不會淡然。
吃完飯,小瑪麗跟同行的幾個孩子連夜就搬出了孤兒院。他們在附近的鎮上找了活,工資雖低,可是好在包吃包住。其中有個孩子成績很好,已經上了大學,趕著回學校上課,所以也沒多逗留。
姚媽媽說,那孩子真爭氣,好幾年都沒用過她的錢,學費生活費都是自己打工掙的,有時候拿到獎學金還會存下來給她點。
我突然覺得,自己跟其他人相比,真的太自私了。
我早就在外接活賺錢了,可是隻想著為小泥巴存錢,幾乎很少為姚媽媽分擔些什麼。
小瑪麗走的時候,來原本她住的屋內跟阿美英告別。其實小瑪麗跟我一樣,差不多沒有什麼朋友,大部分時間也隻看到阿美英跟她走在一起,就像當初我的身旁隻有太陽。
我跟沈若青在自己的屋內收拾著以往的舊衣服,姚媽媽打算把所有人不穿的衣物收集起來,看看能不能修改著給合適的孩子穿,這樣就能省下一些錢。
小瑪麗在我屋門前踱步的時候,我正在跟沈若青收拾我和太陽的舊東西,從來不喜歡主動找我的小瑪麗,離開前卻突然來找我。
我跟沈若青打了一個招呼,然後走出了屋子,心生疑惑地跟著小瑪麗走了一段路。
來到沒人會經過的地方,小瑪麗才停住了腳,臉色有些紅,尷尬地看著我,從懷裏掏出一個紙包給我,吞吞吐吐地說:“姚,姚曉墨,等我離開後,你,你幫我把這些錢還給姚媽媽吧。上次她辦公室裏的錢,其實,其實是我偷的。我從小是個壞孩子,不討人喜歡,又常愛幹些偷雞摸狗的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就是看不慣別人因為出身好而理所當然地過著不愁吃不愁穿的好日子,我討厭貧窮,討厭被別人看不起。所以我偷了姚媽媽的錢,我想我反正很快就要走了,隻要沒人發現,這些錢就是我的,我可以吃好的,穿好的。這件事連阿美英都不知道。你知道的,我從小就討厭你,你也不喜歡我,所以我上次就慫恿阿美英把偷錢的事賴在你身上。我就是看不得你好。可是,當我真的要走了,心情卻沒有想象中那麼輕鬆了。我不敢用那些錢。姚媽媽剛才哭著對我們說,對不起我們,不能繼續養我們下去,還給了我們每人兩百塊錢,讓我們自己在外麵諸事小心,多回來看看,如果在外麵的日子真過不下去了,不管到什麼年齡,我們都可以繼續回到這裏,這裏就是我們永遠的家。接過那兩百塊錢的一刻,我突然很想哭,很想告訴姚媽媽,我不配拿她的錢,我就是那個偷了她錢的賊。可是我沒臉說,不是我怕被姚媽媽罵,我是覺得自己真的很渾蛋,對不起養了我這麼多年的她。我不想讓她知道,她盡心盡力收養的孩子竟然這麼沒有良心。上次偷的錢,我用掉了一些,不過我已經把打工賺的錢全部放進去了,比之前的六千整還多了幾百塊錢。我走後,你幫我把它還給姚媽媽吧,叫她不要想我,我不配。”
小瑪麗激動地說完,眼裏隱隱泛著淚光。
人們常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小瑪麗其實並不像她自己所說的那麼壞,因為她最終還是願意把錢還給姚媽媽。
誰沒有在年少無知的時候做過些錯事!
重要的不是你做錯了什麼,而是你做錯後有沒有一顆想悔改的心。
“我會把錢給姚媽媽的,你離開後,自己一個人在外麵也要小心點,偷錢這種事還是不要幹了。外麵的人肯定比我跟姚媽媽凶,要是被逮到了,你肯定不會好過的。如果真的缺錢過不下去了,就回來。不管怎樣,孤兒院是我們的家,姚媽媽永遠是我們的媽媽。”
我將那錢收好,拍了拍小瑪麗的肩膀,寬慰她說。
小瑪麗點了點頭,然後用力地擦了一把眼淚,鄭重地說道:“我發誓,我這輩子再也不幹這種見不得光的事情了。”
“嗯,那就好。”
我難得地對她展露了一個友好的笑容。
她也釋然地笑了笑,然後快速跑開了。
那邊還有準備跟她一起離開的孩子在等她。
看著混雜在夜色中的小瑪麗那倉皇離去的背影,我的心中覺得有些寂寥。
小瑪麗今年十八歲,比我大一歲,我們認識了也有十三年了,不管以前處得好不好,可是她突然走了,我心中還是有些傷楚。
明年我也十八歲了,是不是也要離開了?
【六】
小瑪麗走後,我拿著厚厚的一遝錢去找姚媽媽。
姚媽媽聽到我轉告的那些話,捧著錢,眼眶紅紅地說:“唉,這孩子,讓我怎麼說她好。”
語氣中是歎是怨是可惜是心疼……
我安慰了一會兒姚媽媽,才從她那裏出來,回到自己的房間。
沈若青沒發覺我進門,坐在輪椅上的身影背對著我,屋內瓦數不高的節能燈那昏黃的光垂落在她的身上,形成了一層模糊的光影。
我走近,才發現她手中正握著我剛來孤兒院時背著的小包,手邊放著一套做工考究的小洋裝。
這是我剛來孤兒院的時候身上穿著的衣服。
姚媽媽說,看這衣服的料子,我家裏條件應該挺好的,要是有人來找我就好了,我也用不著在這裏過清苦的日子。
那小包上有個精心繡製的“墨”字,所以姚媽媽就直接讓我跟她姓,取名叫姚曉墨,孩子們也叫我小墨魚。
“這些都是你的嗎?”
沈若青一手握著那書包,一手拿起一邊的小洋裝,神色有些激動地問我,那雙似水的眼眸裏隱隱有流光在溢出。
我還未來得及回答,她朝前傾斜的角度太大,輪椅翹了起來,整個人往前撲倒在地。
“你沒事吧?”
我驚叫,剛想去扶她,一個人影卻突然橫在了我們中間,搶在我的前麵將沈若青從地上抱了起來,緊張地放到了太陽的床上。
“姚曉墨,你在做什麼?”
突然出現的小泥巴,蹙著眉頭,氣憤地朝我怒吼道。
我隻覺得耳朵被吼得麻麻的,整個人愣在原地,手也不知道往哪裏放,腦子裏一片空白,傻傻地看著他們。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反應過來,小泥巴誤以為是我讓沈若青摔倒的。
躺在床上的沈若青疼痛地揪著臉,伸手拉住激動的小泥巴,幫我辯白:“翼冰,不是因為她,是我自己摔倒的。”
“好好的怎麼會突然摔下來?不要騙我了,姚曉墨,你給我解釋清楚。”
小泥巴很少喊我“姚曉墨”,還喊得這麼大聲。
即使沈若青幫我解釋了,他還是不相信我。
那一刻,我甚至有些懷疑,站在我眼前的那個男生真的是小泥巴嗎?小泥巴會這麼嚴厲地斥責我,不相信我嗎?
後來,我終於在這難言的沉默中想明白了。
他早就不是最初的小泥巴了。
這段時間以來,他,沈若青,我,三個人這麼關係不明地交織在一起,沈若青的存在,讓他過去遺忘的記憶慢慢地回來了,他開始漸漸地變回了許翼冰。
因為許翼冰深愛的沈若青在他的眼前受傷了,所以他心疼,所以就不怕傷害我,如此生氣地質問我。
“對不起。”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說對不起,沈若青明明是自己摔下來的,我為什麼要道歉呢?
可是我不道歉怎麼辦?
小泥巴根本不相信,我如果再辯解的話隻會讓他覺得我在狡辯,那時候我就更難堪了。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小泥巴,你看不出我在難過嗎?
“我……”似乎沒料到我會如此幹脆地說抱歉,小泥巴一時有些語塞,忽而驚覺道,“你道歉了,就是說沈若青真的是你推的?姚曉墨,你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小泥巴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朝我控訴道,我隻覺得喉嚨沙啞,難受得說不出話來。
小泥巴,是不是無論我解釋或者不解釋,你都不會相信我了?
你問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其實,你知道嗎,變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啊?
你不再相信你的小墨魚了。
其實我一開始就應該想到的,我們三個人這樣耗下去,最終的結局無外乎是這樣。
小泥巴終究會變回許翼冰,我的愛情終究會落個不得善終的下場。
我沒有回答小泥巴的質問,隻是甩開了他伸過來的手,帶著滿腔的哀傷,跑出了屋子,整個身影沒入漆黑的夜色中。
我似乎還聽到沈若青在激動地催促小泥巴,她在喊:“你還愣著做什麼?去追她啊!真的不是她害我摔倒的,為什麼你就是不相信她呢?”
為什麼你就是不相信她呢?
是啊!小泥巴,為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