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唯有在毫不設防的時候,她才會不由自主地卸下一貫放防備,展露出她本就身為少女的模樣。
那一夜大雪,她偷偷去看望蘇扶臣,與他獨處一夜,所有的情愫尚且朦朧,她從隻是想去看一看他,到想與他多待一會兒,如此便留了一宿,更不知在她沒有察覺的時候,那在燭光另一頭的異國男子,將她自娛自樂的樣子畫了下來,還私心地為她改換了女裝——
紅色熱烈,最適合她,於是那一夜的她便“穿”上了紅衣女裝,入了她的畫。
隻是這畫始終沒有被她打開過,最後還到了葉長煜手裏,成了他的珍藏,成了他永遠可望卻不可及的存在。
葉長煜沒有將這幅畫歸還給應歸顏,甚至從來沒有提及過,而應歸顏對他的事從不在意,所以即便她來過紫宸殿,也從不進內殿,從未見過這幅畫,從不知她曾被蘇扶臣這樣仔細地描摹過。
至於那個曾在飛揚雪夜默默關注應歸顏的人,早在蜀國滅亡的第三年就因病死在了那一片薔薇花下,沒能和應歸顏一起看見薔薇第三次花開。
葉長煜同樣也沒將這件事告訴應歸顏,因為她自從他們成婚後,她再沒有問起過關於蘇扶臣的事,隻是日複一日地坐在那半牆薔薇花前,等著新一季的花開。
仿佛隻要花還開,她心裏的那個人就還活著,哪怕他們再也沒有說過一個字,見過一麵。
殿外忽然傳來匆忙腳步聲,隨後傳來範濤的聲音,道:“陛下,皇後……”
葉長煜立刻離開紫宸殿,連氅衣都顧不上穿便一路往那處無名宮殿趕。
連天的飛雪那樣密,像是覆盆而下的白色碎屑,遮蔽了葉長煜的視線,卻依舊沒能阻擋他的腳步。
終於趕到時,葉長煜已累得需扶著門框大口喘氣,而應歸顏就那樣坐在空曠的院子裏,身上落滿了雪,一動不動。
他忽然難以克製心中的怒意,箭步衝了上去,一把拽起應歸顏,本想將她拉回殿中,不料她的身子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一樣,直接摔了下去。
葉長煜及時將她抱住,自己也跌坐去地上,才發現她竟然如此虛弱。
他攫住應歸顏的下巴,已是好些年沒這樣強硬地要求她必須看著自己,質問她道:“你不是不會求死嗎?現在是要食言?”
“你來幹什麼?”應歸顏轉過視線,道,“我沒想死,隻是身子一直好不了而已。天要收我,我有什麼辦法?”
她過去從不是信命的人,但從不知何時起,竟這樣認命了。
雪下得大,葉長煜起身要將她抱回屋裏去。
應歸顏卻不肯起來,拉著他,道:“葉長煜,我已經陪了你一輩子了。”
“不過十八年,這就一輩子了?”葉長煜將她打橫抱起來,道“朕還要第二個十八年,第三個,第四個……”
他抱著應歸顏往回走,道:“除非是朕不要了,否則一輩子都不會夠。”
他將應歸顏抱回殿內,讓人拿來炭火盆、暖手爐所有可以取暖的東西,將原本清清冷冷的宮殿很快弄得暖和起來。
他亦是將應歸顏放在床上,緊緊抱著她,硬是塞了暖手爐到她懷裏,道:“你聽好了應歸顏,你敢死,朕會立刻殺了所有元氏的族人,還有那些……”
他幾乎貼在應歸顏耳邊說出了接下去的話,道:“留在徽京的蜀國人。”
他窮盡一切的辦法在她身上施以枷鎖,隻為了讓她不敢尋死,哪怕活得那樣悲無望,也不讓她放棄活下去的意誌——他慣會利用她的善良和不忍心。
早無希望,也就談不上絕望,應歸顏行屍走肉地活了這十八年,不怪任何人,隻是隨著時間流逝,越發想念那個清俊溫潤的身影,常常午夜夢回都仿佛還能聽見他喊自己的那一聲“小應”。
她是知道的,蘇扶臣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離開自己的,那些年還在開的薔薇早跟最開始的時候不一樣了,但她不會追隨他而去,就像她不會為了他放棄自己從小的認知和必須承擔的責任一樣。
可是十八年了,她為了別人活了十八年了……
懷中的手爐將她原本被凍僵的雙手暖回了隻覺,她終於能夠感受到溫暖,身體便本能地將手爐抱緊。
葉長煜知道她冷,收攏了手臂,往她身邊靠近了一些,隻想讓她再覺得暖和一些。
她不抵觸葉長煜的動作,隻是聽著殿外呼嘯的風,想象著那漫天飛舞雪,雪落下的地方好像站著什麼人,穿著白色大氅,頭戴玉冠,目若朗星,立在風雪裏,神色溫潤地看著她,笑著喚她一聲“小應”。
小應……
天地之間,唯有蘇扶臣這樣叫她。
天下之大,再也找不到一個令她少年心動卻不敢宣之於口的蘇扶臣。
她那樣喜歡他,可是在喜歡他之前,還有她無法拋下的責任。
她還記得他今生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小應,回去吧。
在滿目的血光中,在無盡的殺戮裏,他依然那樣溫柔地叫她,勸她。
小應,是這世上與她而言最大的溫柔,也是割在心上最疼的傷。
若是還能再見,還能再與他說上一句話,那大抵是——
對不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