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開始走向開放時代、物質主義和商業主義。這個時期的文學演變急速,當代文學主題五花八門,消費主義物欲主義逐漸成為公然正道。文學中主要“解構”的,是幾千年形成的經典精神。這與同時期的西方的情形也不盡相同,可能與不同國情不同國民素質有關。
對於經典精神的背離,這是最徹底的一次。當然這與西方現代主義思潮的湧入、與電子網絡和全球化的到來有關。隨便打開一部流行文學讀物,不難感受其中的“邪氣逼人”和“聲色犬馬”。這種精神上的淪喪是公然的、毫無扭捏的。
從我們所了解的西方文學看,因為商業化和現代主義的過程不同,再加上宗教力量的強大,其精神背離經典的表現形式和具體過程,可能與中國大有不同。
二,物質層麵
談過了精神層麵,再看物質層麵。這裏需要解釋的是“物質”這兩個字:它指與作品內在精神相對應的外部形式,比如語言文字、結構等方麵,或許還要包括寫作材料。我們需要分析文學表達方式的變化。從某種角度看,這其實是比精神上的背離更加致命的東西,也是最後的一次。
這種更加清晰的、看得見的物質層麵的改變,雖然與精神有關、受其製約,但還不完全是一回事。它會徹底地祛除剩餘的“經典精神”(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經典文學首先是語言藝術的典範,其文辭的精粹、簡潔與生動,直接給人以深刻享受,達到令人沉醉的地步。無論是詩詞歌賦,還是散文和小說,作家推敲詞句的功夫是一流的,這也是經典的重要特征。這些作品塑造了一個民族的語言,影響了一個民族的行為方式。中國文學史上為求得一個精美句子而竭盡心力的動人故事,數不勝數。
這種嚴格的書麵語演進過程,即便是變動劇烈的五四以後的白語文運動中也沒有打破,隻是進入了新的語言發展軌道,遵循的內在規律與傳統仍然是統一的:嚴密和簡潔生動。白話文句子在表達需求上,使用的文字比古漢語更多,但變得更易懂、更直接貼近日常用語。
從作品的結構上看,經典追求盡善盡美,極其注重自然、奇巧和均衡感,有一種文字建築的嚴整美。在結構上的處心積慮、力求完美,已經是所有傑出作品的共同目標。這是形式美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承載內容的一個必需條件。
但是當代文學無論從語言還是結構上,在“精美質地”這個意義上都大大退步了,許多時候倒像是刻意地粗糙和漫不經心。煉句煉意這樣的意識基本上讓步於繁雜、便捷和快速的文字堆積。這是中國文學語言在經曆了“文革”的摧殘之後,受到的最大一次蹂躪。
需要指出的是,這種粗率和混雜、泥沙俱下的語言流向,結構上的不修邊幅,絕非完全是因為作家的寫作功力出了問題,而是時代風氣的誘惑和影響。這和現代主義的“反智”、“反藝術”思潮結合在一起,成為新一輪的時髦。
不通的句子、毫不講究的結構,顛三倒四的邏輯,以及在傳統寫作中必須回避的生澀、囉嗦、言不及義等種種弊端,在為數不少的當代寫作中儼然成為“炫技”,成為“題中應有之義”。
三,同質共生
無論是精神還是物質層麵,中國當代文學的現狀都與整個社會發展呈現出一致性。網絡時代、物質主義潮流,是構成某種文學質地的源頭,是這個時期文學走向的決定性因素。
社會性寫作、大眾寫作的興起,空前加劇了文學表達的光怪陸離、雅俗交集。由於網絡等文字承載工具容許隨意表達、匿名發表,這比“文革”中“大鳴大放大字報”的形式更加極端化,單純的發泄欲和創造欲混合一起,刻意尖叫和一般講述混合一起,各種界限分際已經全部打破。這種寫作從數量到形式,完全呈現出創紀錄的、幾何式增長的趨向。
也許曆史上沒有任何一個時期像現在一樣,如此多的人獲得了寫作和發表的權利。這是一種空前的寫作。從人的權利、人的表達意誌來看,這是一種社會進步。但問題是,即便再多的社會性、自發性、大眾性的寫作,也不應成為降低文學精神和藝術含量的理由,相反隻會使其絕對高度得到提升。因為說到底這是一次解放、一次大麵積的參與。但可怕的事實是,這種混雜的低劣的寫作有著巨大的、無所不在的腐蝕力,它會淹沒深沉嚴格的專業寫作。也就是說,專業寫作者在這樣的時期,已經沒有能力、也不可能與之劃清界限,最後一定會同流合汙。
專業寫作在當代呈現出這樣一種風貌:與潮流、與大眾寫作同質共生。這很可能又是特殊國情下的一種現象。專業寫作把最後的希望和眼前的情狀結合在了一起,既從當下的混亂中汲取經驗和營養,又企圖借助漲滿的文字泡沫把自己浮起來。他們不得不像大眾寫作中常常出現的情形一樣:發出尖利的嘶叫。因為隻有這樣才能保證自身不被淹沒。
四,一種可能
在現代網絡時代,文學藝術喪失了經典的標準,因為從精神和物質兩個層麵都走向了背離。我們從中外文學史上可以看到,任何時代都有挑戰經典、最後成為新經典的情形。這在現代主義盛行的歐洲、在二十世紀以後,都可以找到許多的例子。
但現在與那時的區別仍然巨大、甚至有本質方麵的區別。因為現代主義運動中離經叛道的代表性作品,仍然追求自己的“精神”和“藝術”真理,隻是以另一種麵目出現而已。而當代文學的背離,卻是最後的、沒有底線的、沒有標準的,它們沒有那些方麵的追求。這是一次內在精神和表達形式上的雙重潰散。
曆史上的藝術精神以及道德倫理的起伏變異,同樣是複雜交錯、有低潮期和回升期、有循環的。所以從這個意義上看,我們也許會對當代文學的現狀持一種達觀的態度;就是說,它仍然會擁有另一種可能,或許是處於走向更新蛻變、從而邁向另一個曆史高度的過程。不過這個過程可能太漫長了,犧牲也太大,會造成極大的痛苦。
無論怎麼說,民眾寫作是一場文學能量的大煥發,它給文學世界造成的巨大不適感,有一天會被接受下來。這場群眾運動式的寫作(網絡發表、報章蕪雜、自費印刷)除了自身能夠遺留和顯現一部分價值外,主要還是化為腐殖物,營養當代或下一個時代。
這種文學形勢在中國多少有點熟悉,這就是五十年代出現的“文學大躍進”,當時曾經有“全民人人皆詩人”的趨向,這個運動除留下一本有趣的“紅旗歌謠”外,大部分都化為了煙塵。
時下這種局麵有利於挖掘文學的民間力量,出現某些“文學大力士”。不過這樣的“大力士”也應該具有內容上的經典精神、形式上的經典完美性,而絕不會是對經典的全麵背離。
2010年1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