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輯(三)(2 / 3)

過於“單一”的困境

對於“什麼是優秀長篇小說應有的品格和文體意識”這個問題,我想是最難回答的,因為在上千年的寫作實踐中形成的道理和經驗實在是太多了,有些還是相互衝突的。我隻能從感性、從身處的這個時期的體驗中說出一點真實的印象和希望,這裏麵也包括了對自己的警醒。

長篇小說寫作當然是整個藝術創造的一個方麵,與時下的藝術流向所表現出來的東西有共通性。現在的商品經濟時代,東西方的寫作趨向有同有異,但總體上差異會很大。因為文化背景是不同的,作為一個群體,有信仰和沒信仰是不一樣的,一旦缺失了信仰,現實物利對文學的幹預力就會加倍強大。現在作家的創作活動好像隻關心利益,隻關心怎樣賣得好,心思太過集中在這裏了。智慧全用在這方麵,用心專一,除此之外不再想別的,目標過於單一和簡捷了。

我們知道,這比將自己的文學從屬和服務於一種社會理念要好。作家隻想著要錢,追求的方向相當集中,一切隻圍繞著這個去活,與客觀世界相處起來就簡單多了。這是聰明的現代作家。

問題是曆史上的傑出作家不是這樣。他們也有向往物利之心,但有些痛苦、更深層的痛苦,好像遠遠不是因為這個。他們牽掛得更多,有時候還很“多事”,與時代的關係未免緊張,很難相處。他們中的大多數相信絕對真理,心裏充溢著神性,並且能夠長久地追求它注視它。這樣的一種品格造成了越來越多的個人衝突,有時實在是很悲劇化的。因為太固執,他們會把自己的生活搞得相當狼狽,現實世界和精神世界都很複雜,有時還要呈現分裂的狀態。從做人處世這方麵來看,當然顯得笨拙和不聰明。但他們卻更有可能寫出感人至深的作品。

其實為利所趨也會寫出好作品,因為這裏還有生命質地、才華方麵的差異。我們現在說的是概況和常態,是當下作家太專心於物質利益、智慧全用在這方麵了。另一種例外是,有的並不追求時下物利,卻特別看重名聲,甚至隻掛念遙遠的名聲,即“文學史”上的地位。這同樣是五十步笑百步。為“名”而避“利”,內在的企圖心和目標是一樣的。後一種寫作同樣也是狹隘的算計,是專心於追逐。不是為名就是為利,舍此就不再想別的,寫作時目標集中—這種簡潔明快和“單一”或許可愛,卻最終要陷入一個困境:隻能寫出娛樂性的文藝商品,或者是工於心計的文字;前者可以占有一定的市場份額,後者也會換來一些喝彩。但這一切與深深觸動靈魂的、留在時間裏的、有著深刻魔力和魅力的作品往往是無緣的。除非有些個案和例外:因為我們前麵說過,文學的動機和效果並不是永遠統一的,這裏不能把話說絕。

主要站在哪一邊

“網絡時代的長篇小說走向”,隻說所謂的純文學創作,我並沒有時下一般化的悲觀。有人說文學大致消失了、死亡了,沒有多少人讀純文學作品了,由此得出的結論也隻能是停止這類作品的寫作和出版。可是我們如果翻翻書本,就會發現二百年前的歐洲也有同樣的擔心,甚至人家提出這個問題時使用的語言都和今天相似。二百年過去了,今天的純文學作品印刷總量卻是當年的數十倍。

網絡時代就一定會結束純文學寫作嗎?我深表懷疑。比如各大出版機構每年印刷的總量相當驚人的雅文學作品、還包括更艱深的哲學思想類讀物,都燒掉了嗎?沒有。這樣的閱讀仍在進行。如果我們仔細想一想就會承認:生活中幾乎總有一些角落,那裏總有人在關心更嚴肅的問題,他們並非總是在娛樂。這是一些深沉的讀者,他們保持了人類“嗜讀”的天性、思考和探究的天性,隻要人類存在一天,這種天性就不會泯滅。而正是因為他們比較“深沉”,不是那種動輒放言的衝動者,不是輕易送出判斷的人,不是那麼淺顯和多嘴多舌的人—所謂的“黃口嘈雜”,所以他們的聲音就得不到及時傳播、放大傳播。他們與一般的媒體運行方式有抵觸有矛盾。真實的情況是,有人常常為買不到真正高雅的讀物而痛苦,而不是相反。可見出版者有時也會臆測和看低讀者的。

那麼現在擺在我們出版者、媒體人,尤其是作家麵前的一個選擇就是,我們是不是站在這些深沉的閱讀者一邊?或者主要是站在他們一邊?這需要一點勇氣,因為這要求我們眼光長遠一些,不那麼急功近利。同時這裏還需要加以甄別和強調的是:目前我們出版的大量所謂“純文學”和“雅文學”作品,按通常的、普世的人類文明尺度來衡量,隻能算是一些低俗地攤文學,隻不過是在長期不正常的閱讀中,相當一部分出版者和評論者產生了混淆和誤解而已。一些“雅”和“純”實際上正無限度地向低劣通俗讀物靠攏,並以此為能事、為榮,最後這部分人又進一步被市場說服,更徹底更愉快地滑了下去。這是個不爭的事實。從這個意義上講,即除掉假的“純文學”之後,出版機構能夠向讀者提供的真正的雅文學作品不是多了,而是太少太少了。這個過程既培養讀者也培養作家和評論家,我們不得不說,目前已經形成了惡性循環,因為深沉的讀者也是需要引導的。

這裏當然有個民族素質、從業者素質的問題。據我所知,世界上不追求盈利的文學出版社並非罕見,比如有的出版社就專門出版詩集。這又回到了信仰和文化責任這個沉重的話題了,所以很難再奢談下去了。我們也不是徹底排斥娛樂讀物的功用,所以在談論站在哪一邊時,特意使用了“主要”兩個字。我不過想說:網絡時代無法消滅深沉的閱讀—任何時代都無法做到這一點。有了這種信心,我想會有助於我們做出網絡時代長篇寫作的選擇、所有文學“走向”的選擇。

2010年12月18日

對經典的最後背離

一,精神層麵

中國的文學經典呈現出斑駁的麵貌,無論從形式上還是思想內容上看,都有極大的差異。比如兩部極有代表性的著作—《莊子》和《論語》—一般被當成哲學思想著作,但也是優美的散文—對中國幾千年來的文學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前者恣肆汪洋,想象奇異;後者嚴整樸實,中庸正統。它們的主要區別在精神方麵:一部是“出世”的道家思想,一部是入世的儒家思想。

它們的精神對中國的文學影響深遠。無論是出世還是入世,都表現出修葺心身的積極性,是有益於世道人心的智慧。特別是儒家精神,漸漸成為中國知識分子的正宗。中國產生了燦爛的散文和詩,在思想倫理、在總的精神向度上,大致以儒家思想為主導。像《史記》這樣的浩浩長卷,唐詩宋詞、四大名著,主要主張修心身、敬神明、維護仁義禮智信等傳統價值觀念。當然儒家與道家的關係是極為複雜的,它們在影響和塑造知識分子方麵往往是交織一體的,這又是另一個話題了。

這樣的經典精神一直影響到清末、民國,以至於更後來。

到了“文化大革命”這樣顛倒傳統文化價值的運動時期,表麵上看一切都處於“破”的狀態,向傳統文化觀念全方位地“造反”,但它鮮明標示的是一種激進的革命道德。這至少從表麵邏輯看是如此。當然它的實際後果非常複雜,精神指標不僅沒有提升,反而極大地淪喪。這是另一個問題。這個時期的文學(除去一部分所謂的“陰謀文藝”)在精神層麵上試圖保持“積極”性,隻是方向逆變(服從革命道德)。這個時期的文學精神,其主流並非公然提倡淪喪、“聲色犬馬”,但狹隘的功利性、反經典性,最後導致了野蠻,走向了反麵:所謂的“文化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