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見過海邊的台風嗎?
馬一路見過。
海麵看上去和平時差不多,遠遠地從天際翻起一道白色的花邊,一邊翻一邊向眼前推進。有的半路上就消失了,有的看上去消失了,其實隻是低頭吸一口氣,再往前時,花邊像是膨脹了,但仍是花邊。
然後你大意了。一低頭,走了個神,再抬頭時,發現一堵海水建成的高牆已經悄沒聲息地立在眼前。
不,不是高牆,是一頭怪獸,張著沒有牙齒的大嘴,等著將你吞噬。你想躲,想逃,想反抗……但是沒用。那股力量太強大了,鋪天蓋地,你在瞬間就被它吞沒了。
衛生間的門拉開時,馬一路就有這種感覺。
隻不過吞噬他的不是海浪,而是已經預料到的屍臭。
馬一路沒想到,預料到了屍臭,卻沒料到屍臭的等級。
直到那一刻馬一路才知道,看不見、摸不著的氣味真的是有力量的。這力量在一秒鍾之內就能把一個身高一米八二、年輕力壯的警察打倒。
所謂打倒,並不是一個比喻。
馬一路被衛生間裏衝出的那股屍臭迎麵撞擊,站立不穩,一屁股坐在地上。
準確地說,他的屁股並沒有直接接觸地麵。在馬一路的屁股和複合木地板之間,像火山爆發流淌出的岩漿一樣,湧出厚厚一層蛆蟲。
屁股還好說,畢竟隔著褲子。
當馬一路跌坐在地時,出於人類的本能,雙手伸出去支撐地麵,用以保持身體的平衡。用來拉門的右手上裹著襯衫,而左手,就那樣毫無遮攔、坦誠真實地按在那層翻滾蠕動的活蛆之中。豐富的體液受到重壓,衝破薄膜般的表皮,如同新鮮的葡萄被捏碎時形成的爆漿一樣,汁水濺出,伴隨輕微但清脆的聲響。
馬一路在眩暈中低頭看了一眼,耳邊聽到一聲慘叫。
隔了一會兒,馬一路才反應過來,發出慘叫的並不是江小流,而是他自己。
接著馬一路就看到了半小時前他吃下的那桶方便麵,呈噴射狀從他嘴裏噴出來,噴落到他的腿上,眼前的地上。方便麵還沒來得及消化,混合著胃液,以深黃的顏色和卷曲的形態與滿地白色短粗半透明的蛆蟲混雜在一起。
然後,坐在地上的馬一路看見了和他處於同一水平線上的“老太太”。
一顆孤零零的頭,放在洗手池前的輪椅上,同樣被無數蛆蟲包圍,根本看不清模樣。馬一路之所以認為“她”是“老太太”,完全是下意識地引用了之前江小流提供的線索,以及那顆頭的頭頂上方沒被蛆蟲覆蓋的花白色燙發的提示。
透過輪椅的空隙,馬一路還能看到浴缸邊沿卡著一個絞肉機,一條粗壯的、蠕動的“繩索”從絞肉機的入口伸出,一直伸進浴缸。因為重力的作用,“繩索”上不斷有蛆蟲滾落,露出部分色彩斑斕的皮膚。於是馬一路在被電擊般的震驚中,還能想明白,那是一條人的胳膊。
接下來的事情,老實說,馬一路已經記不清了。
馬一路隻記得自己給所長彭大勇打了電話,記得自己扶著樓梯吐了很久,吐得看見自己膽汁的顏色,記得自己哭了。這讓馬一路感到羞恥,但沒辦法,他真的哭了,雖然他也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會哭。
對了,馬一路還記得一個細節,不僅記得,而且印象深刻。
江小流也吐了,光靠捂鼻子完全不足以阻擋那種氣味,任何人從生理上都無法抵禦那種襲擊。但在生理反應之外,馬一路從頭到尾沒見江小流有過任何情緒的起伏,包括代替馬一路與彭大勇通電話時,江小流用的也是之前給馬一路打電話說有警情時一樣的平靜語氣。
江小流催馬一路打開衛生間的門時,馬一路曾問她怕不怕。
“看了才知道怕不怕。”當時江小流這樣回答。
在整個事件中,馬一路唯一有把握的隻有一件事:江小流從沒流露過一絲恐懼。
是的,哪怕是一絲絲恐懼,都沒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