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際遇對一個人心靈的成長有著至關重要的意義。有幸福的童年生活墊底,就像在生命裏注入了某種達觀快樂的疫苗。在此後的歲月中,不管遭逢了何等的困苦、挫折、災難和打擊,這棵疫苗都能將其慢慢化解、消融。童年的幸福和快樂總是會在黑暗裏指引你看到光明和希望!
生命之存在,於我,實在是一個偶然、一個意外,甚而說,是一個驚心動魄、九死一生的過程。
原本,我是一個不該出生的人。
年屆四旬的父母,膝下兒女雙全,再無生育之打算。生我之前,母親曾又兩次受孕,可憐我那“三哥”或“四姐”,還未來得及睜開眼睛看上這世界一眼,甚至還沒有長成人形,便在醫院的手術台上作為一組細胞消失得無影無蹤。
為了徹底斷絕再次懷孕的可能,母親幹脆上了一隻節育環,這在中國內地是最為普及也最為行之有效的節育方式。
兒女雙全,父母心意已足。
不知那個稚弱而頑強的細胞(還不能稱之為“生命”)是如何穿越層層封鎖和障礙,人住母親的身體安營紮寨的。有一天,母親目瞪口呆地發現,在如此嚴密的防範之下,自己竟然又懷孕了!
老三、老四都命喪黃泉,老五有何存在的理由和必要?
數年後,剛剛學會認字的我,無意中偷看了母親當時的日記。關乎此節,母親成天痛苦地猶豫:做掉?留下?留下?做掉……
隨著母親思想的每一次鬥爭起伏,我一顆心也高懸著,七上下。
生?或死?這比哈姆雷特王子的問題更嚴峻啊!
父親罹患重病在家休養,生命危在旦夕,用他的話來說:“身體裏潛伏著一顆定時炸彈,隨時隨地可能爆炸!”當時自覺將不久於人世的父親寫了一本自傳,就是一封長篇的遺書。母親自己亦瘦弱得像一張紙片兒,仿佛風一吹就會像風娜樣飄起來。
此種情形下,以他們的身體狀況,他們實在不可能有精力、有能力、有勇氣再去生養一個孩子。他們甚至不能確定自己是否能在有生之年把孩子撫養長大?
所以,母親終於一咬牙去了醫院,大義凜然地躺在了手術台上。
看到此處,我兩眼發黑,手腳冰涼,絕望地想:吾之小命今可休也!
命運的峰回路轉是這樣的:醫生做過必要的檢查後,遺憾地告訴母親,她的身體已衰弱到極點,再也經不起手術的折騰,否則結果隻能是母子雙亡。
母親傻眼了:就是說,這孩子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醫生沉重地點頭。
母親想了想,又問:可是,我子宮裏尚有一枚節育環,會不會影響孩子的發育,長成怪胎?醫生蹙眉凝思,良久,方謹慎作答:似乎還無先例。
母親無可奈何地回到家中,與病榻上的丈夫慘然對視。事已至此,兩人隻有麵對現實:認命!
汪老三,或者說,汪老五,就這樣,在父母別無選擇的情形下,在和節育環不屈不撓的鬥爭中,拚命掙紮著來到了人間。
所以,在下之存在,純屬意外事故。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就是來了!
生命是上天的賜予,亦是自我的爭取。這個不被歡迎、不受重視的生命是如此渺小和卑微,卻又如此倔強而頑強!命運之多舛,出生伊始,便已拉開了序幕,這仿佛預示著我這一生注定不會是平坦、通暢、一帆風順的。
對於我這個計劃外產物,父母戲稱為“多餘的老三”。
所幸的是,這“多餘的老三”出生前雖遭遇坎河艱險,麵世後五官四肢倒還健全,智商也未見有重大缺陷。那枚令母親擔憂的節育環也沒有令我長成怪胎,它與我和平共處十個月後,彼此相安無事,共臨人世。
父母高齡產子,氣血兩虧,我卻並沒有發育成營養不良的“豆芽菜”。相反,相較於哥姐的嬌弱多病,我這個“多餘的老三”更為強壯健碩,生機盎然。從小到大沒住過一次醫院,上躥下跳也沒落下過一塊疤,大不了一年半載的感冒一次,對食物的熱愛仍毫不衰減,要這吃那。弄得父親特納悶,大惑不解地問母親:這孩子,患的是饞病吧?
想當初是自己哭著喊著強烈掙紮著非要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活著已經是討了大便宜了,哪裏還有資格生病或受傷?所以,我像一條小狗一般無風無浪地順利長大,父母欣慰地總結說,這孩子,雖然來得不是時候,但是,比她哥贓帶,好養活。
山水浸潤的童年
空穀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我的故鄉,在貴州,那是大山深處一座風景如畫的小城。從版圖上看,它是一個獨立存在的城市。它離貴陽、離重慶,離每一個城市都很遠,是掩埋在深山裏的一顆璀璨的明珠。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這座城市竟有幸兼而有之。那小小的溫潤美麗的城,青翠蔥蘢的大山環城而抱,碧綠的湘江河宛如飄曳的玉帶,穿城而過。陽光是難得一見的奢侈,那裏終年飄浮著細如牛毛的雨絲,便總有一種詩一樣纏綿悱惻的情愫在空氣中縈繞。
這個城市的底色是濕潤的、陰柔的,霧一般撲朔迷離。讓人的心也莫名地飄浮著憂鬱和感傷。
我的童年,沒有紅皮鞋,沒有會眨眼睛的洋娃娃,沒有一切女孩子喜愛的物什。父母似乎壓根兒沒意識到我是個女孩,從沒試圖把我往“美女”方麵發展,中性的裝扮比較省錢、省時間。我甚至沒有上過幼兒園。哥姐都受過幼兒園的規範訓練,從小懂得有組織守紀律,不知什麼原因,“多餘的老三”上幼兒園這回事卻徹底地被父母遺忘了!於是,我整個童年都被托付在山上。
不知如今還有哪個孩子的童年像我那樣逍遙愜意,每天的功課就是混跡於一幫愣頭愣腦的瘋丫頭傻小子當中,像一群不受羈絆的野馬,呼嘯著在山林裏瘋跑。
我想我前世一定是大山的精靈,因為我是那樣地迷戀大山,那一花一草、一樹一木,在我眼裏都有了生命,是我忠實的夥伴和朋友。我可以聽懂他們的語言,感受他們的呼吸,和他們一起,在陽光雨露的浸潤下茁壯成長。
我們把野花編成花環戴在頭上,把草編成“戒指”套在指頭上。我們撿蘑菇,挖野菜,采摘花紅野果,大山從不匱乏令人心動的寶貝,從不吝嗇用它的豐饒給小小孩童以驚喜和滿足。
春天來了,滿山遍野開滿了鮮花,美得摧枯拉朽。我們會采下潔白的槐花,放在嘴裏,甜甜的,一股清香。我們會將芳香馥鬱的棟青花綁在衣服上,那餘香繞梁三日而不絕。
從貴州出去的人不願看山,因為再沒有哪裏的山比貴州更天然,更古樸,更充滿麵。
有時候路經幼兒園,從柵欄裏往裏望去,看見小朋友們手拉手,在老師的看管下玩著各種遊戲,又羨慕,又同情。羨慕的是他們可以蕩秋千,滑滑梯,吃點心,山上是沒有這些“洋玩意兒”的。同情的是那麼拘束地被關在一座有鐵柵欄的園子裏,活像一群被關在動物園裏馴化得服服帖帖的小動物,不得自由地奔跑和呼吸,多麼憋氣啊!
而我,遊蕩在集體之外的邊緣人,是那麼自由自在,輕鬆愜意!我任意遊蕩於空曠廣袤的大山中,獨立瀟灑如同君王!
有時想,我個性中某種叛逆的、狂野的、不安分的、桀驁不馴的元素,那種不肯循規蹈矩、墨守成規,更不肯隨波逐流、俯首言敗的心性,追根溯源,皆始於沒有進過幼兒園的童年,始於山水的熏染與浸潤。
我的父母皆是20世紀60年代初的名牌大學畢業生。在那個年代,高中生已經算“知識分子”,大學生簡直比現在的博士還稀缺,所以,在那座小城,我的家庭可謂是不折不扣的“書香門第”,十分受人景仰和尊崇。
父親溫文儒雅,純良忠厚。他一生蟄伏小城,並未做出如何驚天動地的大成就,這或許與他淡然超脫、不爭名利的心性有關,又或許是命運的撥弄,當一個學者也許更適合他一些,宦海的沉浮他卻顯然力不從心,後來雖然也當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領導”,終究還是沒大弄懂為官之道。
多年後讀到父親的自傳,我才了解到父親原來也是一個奮鬥者、求索者,盡管受年代和條件的局限,他的很多努力都沒有結果,宛如希臘神話裏的西西弗斯,把巨石推上山又落下來,如此循環往複。他卻為此犧牲了寶貴的青春、健康,乃至生命。
我遺憾與父親相守的時光實在太短暫,那時的我又實在太年幼,加之父親平素裏又訥於言辭,我對父親的了解其實並不深。如今我希望更深地走進父親的內心,更多地傾聽他的故事、他的心跡,我有太多的問題想問他,卻又再也找不到答案。
母親是一個五官俊秀,身段苗條的女子。她不幸出生在一個所謂的“地主家庭”,戴上了“地主小姐”的臭帽子,一直抬不起頭。她妄圖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從陳腐落後的“地主家庭”裏脫胎換骨,為此她一生都試圖做出雄赳赳氣昂昂的姿態,頑強地與她身上那些嬌滴滴、軟綿綿的特質作鬥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