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鮮豔的蝴蝶結和繡花的長裙收起來,深藏於箱底,換了一身沒有性別特征的黑藍色布罩,她把一頭瀑布般黑亮順滑的長發剪短,變成電影裏女遊擊隊長一般幹練的齊耳短發。她竭力把自己從外形上向那些鐵手鐵腳鐵肩膀的“鐵腿”們靠攏。
她羨慕那些力拔千鈞的女同學,混跡在男同學的隊伍裏,豪情萬丈地扛水泥、抬石頭,氣吞山河。可先天弱質纖纖的她做起體力活兒來總是事倍功半,力不從心。體質的先天不足被解釋成思想態度問題,這讓她的革命總顯得不夠徹底,形式大於內容。
父親是農村佃戶的孩子,苦大仇深,根正苗紅,做了一輩子黨的工作,母親亦虔誠地遞交了無數次人黨申請書。在那個紅色年代,所謂的“政治生命”甚至可以大於父母所給予的肉體生命。她一生最大的夢想就是填表的時候,在“政治麵貌”那一欄裏,可以名正言順地填上“黨員”字樣。每當父親在講台上講“黨課”的時候,她每場必熱烈追隨,眼光傾慕而尊崇。然而,也許由於“成分”問題,身為“直屬黨委書記”的父親一輩子發展了無數的黨員,母親卻始終是一個“黨外布爾什維克”。
我從不曾見過父母年輕的時候。打從記事起,他們就都是老成持重、滿麵風霜的中年人了!竊以為,人到中年才做父母益處甚多,中年人更懂得怎樣做父母,懂得如何疼愛孩子、教育孩子。不管是父親堅持的“說服教育”,還是母親奉行的“黃金棍下出好人”,他們都秉持著公正客觀的原則,就算是挨了母親的棍子,也是口不服心服的。絕不像有的小夥伴的年輕父母,自己打麻將輸了錢就追著孩子一頓瘋打;溺愛起孩子來又不分是非曲直,有時小夥伴之間打架,其年輕的父親居然會挽袖上陣幫忙!實在是沒譜兒得很!而年輕父母之間互相動口動手,打鬧得雞飛狗跳的情形,我家從不曾發生過,每當聽見隔壁鄰居的硝煙四起聲,我就會和父母一樣,一邊老氣橫秋地搖頭深表惋惜,一邊暗自慶幸此等不雅之行為與我家是如此絕緣。
在家裏,母親掌管著“經濟基礎”,父親決定著“上層建築”。一家人的吃穿用度,都落在母親瘦弱的肩上。從一日三餐的采買蒸煮,到一家老小的衣褲鞋襪,都靠母親一雙大學生的手來操持。20世紀70年代的生活是如此艱苦,母親每天在家不是做著香腸酥肉等吃食,便是踩著縫紉機做衣服,連鞋子都是母親一針一線納出來的,以至於年幼的我一直沒有認為母親是一個知識分子,倒好像是一個自己掙工資的“家庭婦女”,直到後來了解到母親漫長多舛而執著的求學之路,終於在三十三歲“高齡”大學畢業,成為那個年代鳳毛麟角的女大學生(這就是為何父母那麼晚才生孩子的原因),才悚然一驚,肅然起敬。
父親決定著家裏的精神風貌,雖然在一些家務瑣事上母親常對他念念叨叨,但在大事上堅決迷信和服從父親,絕對維護父親在家裏的尊嚴和威信。她盲目崇拜著父親的才華,每每把父親譽之為“文豪”,她自己則自謙為“我們這些學理工科的,語文程度低”,連父親寫一封普通的家信,她也得意地當著全家人的麵大聲朗讀,隻覺哪一句話都精彩,哪一個詞都妙不可言。話說回來,母親似乎的確也頗為缺乏描述形容的才能。不管提起哪位漂亮女子,她總千篇一律地形容為:“眼睛鼓鼓的,鼻子拱拱的,一張長瓜瓜臉……”我和姐姐麵麵相覷:這說的是美女嗎?分明就是一匹馬呀!
哥哥則一直充當著“偶像”和“榜樣”的角色。他童年到少年的曆史基本是從輝煌到輝煌,一個斑點都沒有。關於他的種種感人事跡和傳說,一直在這座小城被當作“神話”和“傳奇”廣為傳誦。我的中學老師每在講完課後的閑暇,最大的享受便是津津樂道“汪克”的種種:汪克每次考試不但名列榜首,還能把第二名甩出幾丈遠;汪克初一就在全國的著名報紙上發表科幻小說;汪克是全市的體育標兵;汪克十七歲便考上聞名遐邇的清華大學……
這個哥哥,一直給我帶來榮譽,同時也有壓力。我不知道,從小到大一直背負著眾人的殷切期盼和矚目,會不會感覺累?我隻知道,從進清華大學建築係到現在,二十多年過去了,他一直以一種宗教般的狂熱,以“拚命三郎”的姿態,為了自己的建築理想狂奔在事業大道上。在這個浮躁輕狂、急功近利的年代,從他身上,我看到的確還有這樣的一些人,不羨榮華富貴,不計一時得失,全心全意為了自己純潔的理想而燃燒,他們是這個社會的良知和脊梁,是推動人類進步的動力。
關於姐姐,不管在我的書裏還是言談中,我都極少提到她,以至於不了解的人都誤認為我隻有一個哥哥。其實姐姐和我親密友愛的程度何止於超出哥哥幾十倍!我很小的時候哥哥就去往他鄉求學,隻有姐姐一直陪伴著我,從小我倆就睡在一張床上,相親相愛,形影相隨。
或許因為童年少有同性女伴之憾,我一直把獲得同性朋友的讚許和首肯視為最高目標,執著地渴望尋找到一個情投意合的同性“知已”,為此我癡心地尋尋覓覓。每當有同性朋友出現,我總是全無心肝地把姐姐撇開,她似乎也毫不介意,可是,每當遭遇了種種友情的“背叛”,她卻總是忠心耿耿地站在我身後,不離不棄。有位作家一生孤獨,最後終於決定生一個孩子。她咬牙切齒地發誓,一定要給自己生一個並肩戰鬥永遠忠誠的“朋友”!
成年後的我終於明白,早在我出生之前,母親便給我準備了一個終生相守、絕對忠誠的朋友,這個朋友就是姐姐!這份友誼從來不需要我小心翼翼地去討好和維護,因為它早已滲入血液,無可離棄。
我奇怪的是,為何在我的文字裏極少出現姐姐一我生命中最重要、最親愛的同性朋友的蹤跡?一種可能是姐姐生性恬淡溫和,欲望單純,在她身上發生的故事過於平淡和順理成章,沒有什麼驚心動魄的情節值得大書特書。另一種可能是因為我與姐姐走得太近,“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其實或許姐姐的內心遠不像她的外表那般單純平和,那是一個非常廣博幽深的海洋,其中的內涵是我這般愚鈍之人所沒有察覺的。
總之,我不懂得如何用文學語言來描述姐姐,但這並不妨礙我們永遠是最親密友愛的朋友。她總是以我的想法為基準,總是堅定不移毫無原則地站在我這一邊,對於我的任何決定,她都覺得大有道理,從不提反對意見。從性格上,姐姐遺傳了父親最多,敦厚忠誠,淡泊名利。
從小年長我五歲的姐姐就肩負起照顧我的重任,童年的我調皮淘氣,不是把腿摔傷,就是把胳膊蹭破,姐姐的兜裏永遠有一盒小藥膏,以便隨時給我塗抹。每到晚飯時分,她便要接受母親的委派滿山遍野地找我回家吃飯,有時找不著,無辜的姐姐回家便要被母親指責一通。但她從不怨恨我,還是疼愛著我、憐惜著我,每次出門總自覺擔起“小母親”的角色,火車上有一個座位總讓給我坐,有好吃的先讓給我吃,還幫我洗頭洗衣服……
至於我,“多餘的老三”,雖然從客觀上給父母帶來了不少麻煩和負擔,但也給他們帶來了不少榮譽和驚喜。
據說早在兩三歲時,我便顯現出過人的天資,聰明伶俐,活潑善辯,所到之處,無不惹人驚歎,紛紛謂之為——“天才呀”!
提及父母對我的管教,不管見到什麼人,平素裏寡言少語的哥哥就變成了“祥林嫂”,不厭其煩地絮絮叨叨,說父母中年得女,十分的驕縱我,對他和姐姐一直都規矩嚴格、紀律嚴明,一到我這裏,一切的規章製度都發了水,走了樣,父母對我的寵愛毫無節製毫無原則。這就導致了我性情的自由散漫,為所欲為,嬌氣任性。明證就是從小好吃的都讓我一個人獨占了,所以我營養充足,人高馬大。而他和姐姐因為營養不良而身材高度均未達到理想標準。
慚愧,在下海拔雖然離國際名模的標準尚有不短的距離,但相較於父母的遺傳,又生在“天無三日晴”的貴州,也算是超水平發揮了。哥哥對我如火如荼的“嫉妒”也是大可理解的。
每每憶及童年,腦海裏翻湧的便是那青翠蔥鬱的大山,水靈靈嫩生生的野果野菜,湘江河裏的遊水嬉戲,大山腳下雅靜整潔的四合院——那就是我溫暖和煦的家。
五歲的我,在一盞昏黃的燈光下,把白紙蒙在父親的字上,笨拙地練習毛筆字,脆聲脆氣地背誦唐詩宋詞,看欣慰的笑意從父母的眼睛裏湧出來,流了滿臉。在那塊漆跡斑駁的小黑板前,父親教我認字,“兩個彎弓夾顆米,就念作‘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