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父親,我在家裏躺了一個星期。我再走出家門時,竟有再世為人之感。我在心裏對自己說,我必須找一份掙錢的工作。因為父親的重病,家中已經一貧如洗,負債累累。
我走到大街上,看見一個歌廳招聘歌手,不由心動。
唱歌一直是我的摯愛。從前每在電視裏見到與我年齡相仿的女孩子登台表演,就油然而生豔羨和效仿之意。當時,之所以對自己能當歌手充滿信心,是因為我有一個同學就在做歌手,我看過她的表演,演唱大家都半斤八兩,而形象上我大概比她還要周正一些。基於這樣的考慮,我走進了歌廳的大門。
在樂隊的伴奏下,我唱了兩首鄧麗君的歌《月亮代表我的心》和《在水一方》。老板說我的表演還很稚嫩,但有培養前途,可以先試工一個月,每晚唱兩首歌,報酬是五元錢。我那位同學每晚報酬是九元錢,這讓我感覺有些不公,但也頗有自知之明地知曉自己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本,隻得認了。況且每晚五元,一個月一百五十元,在1990年的貴州已經是“高收入階層”,姐姐大學畢業當老師,月薪才八十多元。
走出歌廳後,我有些暗自竊喜。不知是由於父親離世的打擊還是因為錯過了高考,我少年的桀驁與自命不凡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突然認定自己是一個平凡普通的人,一輩子不會有大的作為,甚至沒想過再考一次大學。我隻想盡快解除母親的經濟負擔,及早做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一個十八歲的高中生,無任何專長和技能,歌手這份職業還是不錯的。
兩天後,母親知曉了我做歌手的事,堅決地予以製止。她沉痛地說:“難道你父親屍骨未寒,你就要去做戲子了嗎?你要讓別人指著脊梁骨說,汪XX飽讀詩書,他的女兒竟然墮人風塵,賣唱為生嗎?”
我隻得妥協。一年前我自覺前程遠大,繁花似錦。一年後我深感前途茫茫,不知何去何從。後來我想,在這一步上我是幸運的,母親用她的不放低生存標準的直覺幫我“撥亂反正”,才能有日後的汪洋。母親的這種不放棄精神深深地影響和決定了那時期的我。
在宏大的社會洪流麵前,我的自負和狂妄被打擊得灰飛煙滅,自覺渺小得像一隻螞蟻。幾次找工作失敗,最後總算在統計局找到一份電腦錄入的工作。雖然隻是一個臨時工,薪水也很低,但統計局聽起來總算比較體麵,上班的地點也在地委大院內,這安慰了一下我和母親都有的虛榮心。
這份工作,就是對著電腦錄入數據。比誰速度快,按勞計酬。我們招進去的十幾個人,天天對著電腦勤學苦練。這些人大都是當年的高考落榜生,既然落榜,智商又沒有什麼問題,肯定是不夠勤奮。但一走人工作崗位,竟一個個都玩了命似的刻苦,大家擠在一個悶熱的屋子裏,自覺地加班加點,趕都趕不走。
我發現一個規律,凡是“理所當然”應該讀書的,比如,中學生包括大本學生,大都不知道珍惜,讀書是為老師還是為父母,目的尚不明確,幹勁兒也小了很多。就算成績優異,也是“為父母爭光”!由於以應付父母老師為主,能偷懶則偷懶,並不惜幹些自欺欺人的事,比如,抄作業或考試作弊。
而脫離了學校的“金字塔”步入社會後,突然意識到學習是為了自已,與誰都無關,為了增加自己的競爭實力,就都惦記著給自己補血充電,一個個盼讀書盼得像失學兒童。而一旦獲取了學習的機會,則倍加珍惜,勤奮有加。
所以把不肯學習的孩子扔到社會上鍛煉一番,再重新進校“回爐”,效果當大不相同。
我懷抱做一個令父親喜悅和放心的人的宏偉誌向,更是廢寢忘食,連睡覺手指頭都在神經質地顫動,幾乎練到了走火人魔的地步。我手腳這麼笨的人,竟然三分鍾能錄入一萬三千多次數據,且錯誤率在萬分之三以內。簡直不可想象。
一度我精神亢奮,自覺十分刻苦努力,收入也比別人略多,足以告慰老父。可有一天我突然明白自己從事的是一份機械運動,沒有技巧也不用動腦筋,說白了就是一台錄入的機器。我重新陷入苦悶。我知道哪怕自已的錄入速度上升到三分鍾兩萬次(實際上這不可能,錄入像跑步一樣,速度有一定的極限,無法超越),也沒有任何意義。
有一個笑話說,一個單位沒有傳真機,就專門指定了一個人,樓上樓下地傳送文件。有一天這個人要被調往別處,領導不樂意了,提條件說:“那XXX走了,你們得幫我配個傳真機!”
XXX的價值,就相當於一台傳真機。
而我,汪老三,是一台電腦錄入機。相比於那些蠢笨的同學,是一台錄入速度比較快的錄入機,就好像激光打印機和噴墨打印機的區別,前者性能優越些,價格也昂貴一點。但有一天機械的錄入機發明出來,我們統統會被扔進紙簍。
我想有一份具有創意的,令人提起來就嘖嘖稱道的“好職業”。可是,曾自命不凡的汪老三,除卻青春和幾分姿色,除了一點點的文藝天賦和文學才華,還有什麼可憑借的資本?況且上述資本,作為找工作的條件,很可能一文不值。還不如一張財會專業的中專畢業證。青春,是一首苦澀喑啞的歌。
正在迷茫之際,電視上播放的一則招聘啟事吸引了我的注意,並改變了我一生的軌跡。
啟事上說:“地區電視台由於業務發展需要,急招一批電視節目主持人,條件是五官端正,普通話標準,具備一定瞞作能力和語言組織能力……”
我熱血沸騰,躍躍欲試,母親卻並不看好。
她十分“世故”地說,電視台那樣的地方,多少人擠破了腦袋想進去,托關係走後門的不知道有多少,哪裏輪得到我們?無非是冤枉交報名費而已!我不以為然!或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當時連“節目主持人”究竟是幹什麼都不知道的我,竟然過五關斬六將,一路綠燈,最後,我的名字竟赫然位居榜首!
讀書的時候,我一直喜歡耍弄小聰明,喜歡以玩世不恭的姿態出現,認為太刻苦用功的人都是智商不夠用,所以我凡事不肯專一認真,總是吊兒郎當、三心二意,此時我卻突然決意痛改前非,從此認認真真、踏踏實實做人。我一下子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由此與電視糾纏出數不清的恩恩怨怨。
是的,看著大紅榜上高懸著我的名字,我猶如範進中舉,喜極而泣!那一刻,我胸中澎湃的熱情一股腦地湧向了電視,誓以當一名優秀的電視節目主持人為終極目標,誓為電視事業奉獻終生!
豈知,我的熱血澎湃得實在太早了點兒!我們這批主持人是業餘的,有節目就做,沒節目做就該幹嗎幹嗎,和沒考上一樣。幸運的是,有一名編導很賞識我,一來就安排我主持了幾檔文藝晚會。我這匹“千裏馬”對“伯樂”的提攜感激涕零,最終在“伯樂”的強烈追求下,把自己當作禮物,投人了“伯樂”的懷抱!
從弗洛伊德的理論來看,我有“戀父戀兄”情結,這是家中父兄過於優秀而導致的唯一不良後果。所以我憧憬的戀人總是“如父如兄”。對“如父如兄”型男性的迷戀使我還在十八歲的年紀就如願以償地投身於一個“成人”的懷抱,這使我一輩子都失去了與同齡人、與年輕男孩子戀愛的機會和可能。我沒有經曆過少年的愛情,就跌跌撞撞地過早步人了成人的情感世界,這讓我的情感曆程永遠有一個空白點。
是的,十八歲失學喪父的我,渴望著一個實實在在的男性的肩膀和懷抱,作為一個有才華、有個性的成熟男性,他一定也有諸多令我心動之處,初戀的甜蜜浪漫一定都是有的,隻是,不排除我把他當作了電視的化身,自以為投向他就是投向了電視的懷抱!
沒想到,正是由於和他的走近,反而成為我電視道路上的最大障礙,基本斷送了我的主持夢。結果與初衷南轅北轍,我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由於還沒進台就與他戀愛,一位領導對我相當反感,原本定好由我主持的幾檔節目通通被取消。除了主持過那幾檔演唱會,我連一次電視都沒有上過。我的青春和激情空自洶湧著,無處收留。
我失望透了!相對於高中時的三心二意和搖擺不定,十八歲的我執著專一得簡直可怕!我認定電視便是我要奉獻一生的事業,就像我認定他就是我要一生跟隨的人。我以為沒有電視就不再有前途和希望,離開他就隻有一生孤寡。所以,我已經把所有的雞蛋都放進了一個籃子裏,把所有的賭注都押在了電視上,以至於沒有留任何一條退路!
母親看我辛辛苦苦忙活半天,卻是空激動、空歡喜,好似使出了全身力氣奮力一擊,卻打在了一團空氣裏,徒自落一個踉蹌。建議我還是不要好高騖遠了,一個沒有文憑的高中生,還是踏踏實實地做一名出賣體力的勞動者吧,畢竟找一份“正式的工作”是個要緊。
於是,我參加了全市統一的“招工考試”,準備加人工人階級的行列。
如期考上了。
同為工人階級,工種的好壞之分也是天差地遠的。母親清高了一輩子,信奉“萬事不求人”,可為了我的前程,她決心“把麵子撕下來揣在口袋裏”,老著臉皮去“求人”!
一個素無任何社會關係,對交際世故一竅不通的人,走起“後門”來,是個什麼情景?看多了傳統戲曲的母親認定了一個字:求!劉備的江山都是哭來的!
記得那些月黑風高的夜晚,母親扯著我怯怯地在某位領導家門口長時間徘徊。良久,才鼓足勇氣顫抖著敲響了門。隨著門開的一刹那,母親迅速添上了一副諂媚的、愁苦的、卑躬屈膝的笑,這笑像哭似的,從母親的眼睛裏湧出來,流了滿臉。
領導都很倨傲,一番的冠冕堂皇,什麼“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貴賤”之類。母親隻是一味卑微地、軟弱地苦苦哀求,“孩子她爸也為黨奉獻了幾十年,最後是倒在工作崗位上的呀,我們孤兒寡母實在走投無路了呀……”
這一輩子我都不能忘記母親在求人時那一份小心討好,那一臉比哭還難看的笑!這笑在那些個深秋的夜裏,如亂箭刺痛著我的心!這是標準的有求於人的笑,氣焰先就矮了三分;這也是標準的求不著人的笑。款待達官貴人,滿漢全席上齊還唯恐寒磣,而打發一個乞丐,扔一口剩飯都嫌奢侈。
對方的臉色總是越求越難看,逐客令清清楚楚擺在臉上。母親總還試圖努力,徒勞地繼續著她那蒼白無力的“哭訴”,不斷推搡著我說:“孩子,快求求叔叔,求叔叔幫幫忙啊……”
十八歲的我,局促地緊貼著牆壁,羞愧得無地自容!隔了十幾年歲月的風塵,我至今仍清晰地感受到那一份身心倶焚的恥辱和悲哀!什麼清高、麵子、人格、尊嚴……都消失不見。
方案下來,我被分配到公共汽車公司,這在當時是最差的一家單位。
求人未果,枉自自取其辱罷了!
希望的肥皂泡破滅,母親無奈,垂淚嗟歎,她已經盡力了,技窮了。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自己已經沒有一棵大樹可以依靠、可以休憩、可以乘涼。未來的路,隻有靠我自己獨自去走了!站在公共汽車公司四麵透風的辦公室裏,看著空蕪荒涼的大操場,四處是油汙泥濘,我的心也如同這暗無陽光的天日,壓抑低沉得透不過氣來。
填表的時候,在“特長”及“獲得過何種獎項”一欄,我賭氣一般,把自己在什麼刊物上發表過什麼文章,在什麼比賽上獲過什麼獎,林林總總羅列出來,長得表格都填不下了!辦公室主任見狀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困惑地發問:這麼有才華的人,到我們這兒來幹什麼?
我仰著頭,把臉轉向窗外,拚命不讓眼淚從眼眶裏流下來!
我堅決拒穿公司所發的售票專用的藍色小圍裙,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自己紮上小圍裙時那陌生的形象。這是我唯一可以選擇的拒絕與堅持。
我跳上了公共汽車。我發現自已並不出眾。
在擁擠而喧囂的人群裏,並沒有人注意到我是一個美貌且富於才情的少女。人們的臉疲憊而麻木,眼睛盯著我手裏的票夾,從來沒有人在我的臉上停留過一秒。
我發現,我有“遇強不弱,遇弱不強”的特性。當我後來終於當上了節目主持人後,我在屏幕上大放異彩,當我去四川台考節目主持人,主考官告訴我,在報考的一千多人中,我的形象是最好的!乃至後來到了以“美女如雲”著稱的北京廣院和央視,我的形象仍然是靚麗的、出眾的。可是,在公共汽車上,我隻是一個平淡無奇的小售票員,毫無光彩!
其實,所謂“美”,隻是相對的。一個人的價值隻有到了相匹配的環境,才會得到承認和讚同。鑽石擺在金碧輝煌的展廳裏,璀璨奪目,價值連城,而如果混跡於地攤上的小商販處,它的光彩還比不上閃閃發亮的玻璃。這就是所謂的“落湯鳳凰不如雞”。
我沒有光彩,事實上,我幾乎是最差的售票員,我的缺點在這份工作裏盡顯無遺。我不精明,不能準確記住誰買了票誰又沒有,在我手下的“漏網之魚”不計其數。我手腳笨,不能像別的售票員一般嫻熟麻利地收錢撕票。我動作笨拙,哆哆嗦嗦,還沒把票撕完,到站了,人下車了……
我不是一個合格稱職的售票員,甚至說,非常糟糕。司機和售票員的工資是和賣票的營業額成正比的,我拖了大家的後腿,所有人都對我不滿,報以冷臉白眼。我羞愧畏縮,無地自容。
如果我說其實我的夢想不是當售票員,而是當一名節目主持人,人們會以為我瘋了,異想天開,癡人說夢。在這個環境裏,大家都認為多賣幾張票,多掙幾十元錢提成便是最大的理想和滿足。
家鄉的冬季,終日飄著綿綿細雨,數月難見一個晴天,太陽更是不可望的奢侈。我成天穿著臃腫的灰紫色棉衣,奔波在泥濘汙穢的馬路上。我的鞋永遠是濕的,褲子上濺滿泥點。我在狹窄擁擠的車廂裏來回奮力奔走,手中高舉著票夾,拚命拉扯著嗓門喊著:買票,買票!
那漫長的冬季,似乎永無盡頭,我終日行走在淫雨霏霏的大街上,像一顆潮濕發黴的小土豆,看不到一縷陽光!
那年的大年初一,我在迷迷糊糊中看錯了時間,半夜兩三點鍾就從被窩裏爬起來,衝進了蕭瑟淒冷的寒風中,跑到廣場河邊去等車。家鄉冬季的冷是一種綿長的陰冷,這份冷可以穿越任何厚重的冬衣,浸入你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讓你的骨髓、血液,連同心靈、意誌全部凍僵!為了驅逐恐懼,也為了打發時間,我就著路燈微弱的一抹光亮,用我正在練習的普通話,把電線杆上的廣告全都大聲讀了個遍。然而,一兩個小時過去了,汽車還是沒有來!
在無邊的黑暗裏,在蒙蒙的細雨中,我把手蜷在衣袖裏,哆嚷著、蹦跳著,感覺自己像流落街頭,無家可歸的霧都孤兒!怎麼就淪落到了這步田地?是的,僅僅一年前,我還是父母的希望,老師的驕傲,同學的榜樣。我是幸福的天使,命運的寵兒。我毫不懷疑自己能考上理想的大學,能擁有自己夢想的一切,前程錦繡,燦爛輝煌!可是,命運的巨靈之掌突然粉碎了這一切!失學,喪父,主持夢的破滅,無助無望的前程……一夜之間,我從人人羨慕的幸運兒淪落為一無所有的喪家之犬!
悲憤、委屈、恐懼、勞累浪潮般驀然襲上心頭,自父親去世後,長久隱忍的悲痛如山洪般決堤暴發,我像一個三歲的小孩,縱聲大哭!這哭聲在空曠的廣場上空回響,委實驚天動地,響徹雲霄!眼淚紛亂地滑落下來,和著冰涼細密的雨絲,在臉上蜿蜒盤旋,我高聲哭喊著:爸爸,爸爸,你在哪裏?你為什麼拋下我,為什麼不管我了……
三四個小時後,已凍成冰棍兒的我終於等到了汽車。
這一天,為了大約五分錢的糾紛,女司機與一名女乘客展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對罵,話題專攻“下盤”,罵得深入淺出,生動詳盡。棋逢對手,兩人越罵興致越高昂,從起點站罵到了終點站,女乘客竟然不舍得下車,不惜又坐回了起點站,大戰兩個回合,長達數個小時!
這場空前絕後的對決,讓終日沉湎於風花雪月裏的我大開“眼界”!如果說十八歲的我本來對男女之事一竅不通,在這兩個“老師”耐心細致的“啟發開導”下,竟也了解了個七七八八!
當天夜裏,我便發起了高燒,一直燒了兩天。
病愈之後,頂著眾人的勸阻和母親的眼淚,我毅然遞了辭職信,和我的售票生涯做了永久的告別!
逆境中要自拔。人的成功與失敗,幸運與不幸,除卻天賦、機遇、努力,很多時候,與一個人自己的心態、性格有關。樂觀主義者得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