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居住的地委大院裏有一個停屍房,有一天一個大孩子把我帶到了那裏。五歲的我,懵懵懂懂,以為是什麼好玩兒的地方,然後,我看到平生最為恐怖的景象。
那天晚上,同床不共枕的姐姐正好去了外地親戚家,獨霸一張大床的我不斷地從噩夢中嚇醒。枕頭裏有鬼,我拋掉了枕頭;被子裏有鬼,我拋掉了被子;床單裏有鬼,我把所有的細軟統統拋到了床下,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光禿禿的床上,倒抽著冷氣,想號啕大哭,卻發不出聲音,隻能絕望地抱住頭,驚恐萬狀。
不知是否由於這次曆險所受的驚嚇從不曾得到有效的撫慰,從此,關於鬼怪和死亡的恐怖襲擊了我,也襲擊了我的夢境。我不敢看偵破小說,更不敢看刑事偵探類影視劇,不用看畫麵,單是那陰森的音樂就足以讓我靈魂出竅。我更怕現實生活中的死人,那時都不去殯儀館,每個月總有那麼幾天,樓下或大街上會搭起一個黑色的帳篷,鬼魅的哀樂,縹渺的煙霧,淒慘的哭聲,像一個最恐怖的電影畫麵。
童年和少年的我,總是小心翼翼地盡量避開那黑色的幽靈城堡,緊緊護住自已那顆脆弱的心。
有時候,班上有同學的家人,比如,爺爺奶奶或是外公外婆去世,他們會請上兩天假,再露麵時臂上戴著一個青紗,青紗上綁一朵小白花。他們的臉上總是顯出一種早熟的憂鬱和悲戚,有的雙眼紅腫,麵色蒼白。這種時候,我會忘了對“死人”的恐懼,隻是對他們滿懷同情,同時暗暗慶幸,自己的家人從來沒有一個離世。因為我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在我出生以前便先行離世,所以,我可以不再親曆失去親人的悲痛和恐懼。
然而,我卻不知,有一天我的生活也會被親人的離世襲擊得支離破碎,就像被摔在地上的水晶瓶子,縱然有晶瑩閃爍,也是殘片。
或許因為父親身體一直欠佳,上了高中以後,我無端地會做一種怪夢,夢見父親突然倒下,離開了人間!這種夢境頻頻騷擾我,讓我從驚懼中嚇醒,一身冷汗!第二天一早,我眼睛一睜開,鞋也來不及穿,便迫不及待地光腳跑到廚房裏,父親通常已經在給我準備早餐。
看到父親忙碌的身影,我一顆高懸的心才算落回原地,說不出的慶幸和感激!我會不顧一切地衝上前去,緊緊環抱住父親的腰,把臉貼在他寬厚的背上,滿懷失而複得的感激!原來一切都是夢,父親好好的,正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麵前,毫發無損。這個時候,我才會形象地感知,自己是多麼愛父親、多麼需要他,不能失去他。
我不敢向任何人講述我這怪異的噩夢,甚至連姐姐也不能。我心裏充滿了犯罪感,不知自己怎麼會做這樣荒唐的不著邊際的噩夢!我狠狠地責備自己,卻不能控製自己的夢境。這讓我沮喪又惶惑。我恐懼地想,這是不祥的。一個孩子居然會頻頻夢見自己最親愛的父親去世,簡直是大逆不道,不肖子孫。
究竟是哪裏來的魔鬼在左右我的夢境,如此折磨懲罰我?雖然人們說,夢是相反的。我也以此安慰著自己。可是,我卻不能擺脫陰鬱和恐懼。所以,在我可以看見父親的時候,我總是神經質地緊緊抓住他,唯恐一撒手他就飄然遠去。父親總是被我突如其來的親昵弄得不知所措,母親則會訓斥,“十六七歲的大姑娘了,怎麼還這樣沒大沒小,瘋瘋癲癲的”?
我可以向誰講述我的恐懼?我隻有緊緊地抓住他,像溺水的人拚命要抓住一棵救命的稻草。隻有實實在在地觸碰到他的身體,我才能驅散腦海中的陰霾。
父親,是活著的,有血有肉。一切的不祥隻是噩夢!噩夢!
沒想到,噩夢終於有了醒不過來的一天!
在寂靜的深夜,我會揪心地痛悔。我詛咒自己那罪惡的夢境,我為什麼要做那種不祥的噩夢?為何要夢到父親遭遇不測?我責罵自已為何竟有女巫般預測未來的本能,就像遭受了魔鬼的點撥,我所想象和恐懼的,竟都一一在生活中應驗發生。
有誰可以令我停止胡思亂想?
在那些冷寂的深夜,那個少年經常會發了瘋一樣翻身而起,麵對蒼天席地而跪,虔誠地祈求:萬能的仁慈的上蒼,請折我三十年陽壽,以換取父親十年的平安!
她雙手伸向空中,向空茫的上蒼求助,她“嘭嘭”地磕頭,藏得額頭滲血,嗓子喊得紅腫嘶啞。
上蒼是殘酷的、冷漠的,它聽不到我的呼喚,看不到我的悲傷。
有時在淩晨,我從噩夢中驚醒,恍恍惚惚地想,又做了噩夢了!又夢見父親病倒了!真該死!我倉促地跳下床,光著腳丫跑到廚房,我以為仍然可以看見父親為我準備早餐的忙碌的背影,我會撲上前去,任性地摟住他的腰,又唱又跳……
可是,沒有!廚房空空蕩蕩。我光著腳站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像個頭腦不健全的弱智患者,大張著嘴,傻傻地盯著空空的廚房發愣,怎麼也反應不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很久很久,理智和意識漸漸回到腦中,我才會心碎地想起,原來,這不是夢,如果是夢,那就是永遠都醒不過來的噩夢!我被永遠地丟在噩夢裏了!我再也醒不過來了……
什麼叫“永遠”?一切美的令人留戀的都稍縱即逝,隻有令人心碎的絕望到歇斯底裏的才會永遠一父親永遠地不能醒來了!父親永遠地不能說話不能走路了!汪老三的少年永遠地失去了,連同她的跋扈和任性,她的驕縱與狂傲。
在一個午後,我茫然地上街,走進一家理發館,平靜地對理發師說,請把我的頭發剪掉。
這一頭長及腰際的黑發,順滑閃亮,一直是我的特征和驕傲,理發師下不了手,淺淺地剪掉一小截,小心翼翼地問,這樣長可以了吧?
不行不行!短!再短!
理發師不舍得,剪得十分保守和謹慎,我不耐地操起剪刀,“哢嚓”一聲,晶亮柔滑的發絲紛紛從空中飄落,像離開了枝頭的花瓣,頹然地散落在地上,幹癟枯萎,了無生氣。鏡中的人影,支棱著一頭參差不齊的短發,像一個不折不扣的醜小鴨。
第二天,我頂著這一頭古怪的短發走進教室,所有的同學均驚異而不解地望著我,扼腕歎息,哎呀,這麼漂亮的長發,剪了就不好看了!
我冷冷一笑,心想,醜就對了!我就是要醜!
我痛悔過去的輕浮、孟浪和虛榮,在三兄妹中,我是最不讓父母省心的一個。我不像哥哥那樣品學兼優,一直是大家的偶像和榜樣;亦不像姐姐那樣溫順純良,本分樸實。我總是有那麼多千奇百怪的思想和舉動,總是對那些旁門左道之事感興趣,神神經經莫衷一是。我想起父親看我的眼神,有時欣慰、有時擔優、有時失望,而我,卻總是不能讓他百分之百的放心和滿意。父親在昏迷之前,有一次拉著舅舅的手,哭泣著說,“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大的兩個不操心了,我的小三兒可怎麼辦?她才隻有十七歲呀”!
如今,父親無助地躺在病榻上,了無聲息。我仍然可以感受到他的擔憂與不甘。我深深為自己的任性而懊悔!我一遍遍地想,爸爸,請原諒我,我一定要做一個最優秀、最聽話,讓你引以為自豪和驕傲的孩子!你怕我為了減肥老是剩飯,我就不剩;你不滿意我在一些旁門左道之事上浪費了太多時光,我就一概不再理會;你擔憂我太愛打扮、太愛出風頭以至於影響了學習和招惹是非,我就樸樸素素;你要我好好學習,我就每科都考到第一,像哥哥一樣考上最棒的大學……
我像一個真正勤學刻苦的好學生,頂著一頭奇怪的短發,認真地聽課,一絲不苟地做作業,我按照父親從前對我的期望,努力認真地過活,內斂謹慎、中規中矩,我毫不懷疑自己會考上最棒的大學,會成為父親真正所喜悅的人。
可是,我已經失去了好好學習的資格。
植物人並不真的就像植物一樣,自生自長,人體所需的新陳代謝一樣也不能少,全靠人力協助完成。幫助植物人“活著”本身就是一件費心費力的浩大工程,吃飯、穿衣、翻身、大小便……每一件小事都艱巨無比。父親二十四小時不能離人,全家人忙得腳不沾地,連哭泣與悲傷都是奢侈的。
1990年春節,本就弱不禁風的母親不堪精神和身體的雙重重負,轟然倒下住進了醫院,緊接著,姐姐因為過度勞累患上胸膜炎,也住進了醫院!這一來,全家四口人,有三個同時住進了醫院,隻有我這個正在準備高考的十七歲的女高中生成為家中唯一的“強勞動力”!
我必須要承擔起照顧醫院裏三個病人的責任!在生活的逼迫下,原本又懶、又笨、又嬌氣的我變得能幹,勤快不已!從未下過廚的我,無師自通地操持起飯菜,從采買到備料到下鍋,一條龍獨立完成。狼狽不是沒有的,不是菜刀切了手,就是油濺起來燙了臉。當時還沒有液化氣,必須用火釺捅開煤塊封住的爐子才能做飯。有一次,手忙腳亂之中,燒紅的火釺一下子烙在我的腿上,熾熱的火釺劃破厚厚的冬褲,在我的腿上刻下了深深的一道傷疤!至今腿上仍隱約可見火釺烙過的傷痕!
飯做好後,趁熱放進保溫桶,火速飛奔到醫院,送給姐姐。然後跑到母親的病房,在一隻小煤油爐上,給母親煮爛糊的稀飯和麵條。因為母親胃不好,油膩的食物不能消化。收拾好碗筷,再飛奔去父親的病房。父親已無咀嚼和吞咽固體食物的能力,隻能把各種營養品調製成汁,一小匙一小匙地喂進他嘴裏。每兩小時吃一次,一次吃半小時。
我的家庭也算出身“書香門第”,素來崇尚“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僅僅幾個月前,我報考什麼樣的大學還是全家人關注的焦點,是重中之重,頭等大事。可是,如今全家人都在和死亡賽跑,在和病魔爭奪著父親極其有限的生命。雖然這是一場注定失敗的戰爭,全家人還是無怨無悔心甘情願地耗盡一切的時間、精力、健康、感情,付出一切所能付出的無法計算的高昂的代價,以換取病榻上的父親多活一天、一分、一秒……
無人再有餘力關注我的學業和高考。和父親的生命相較,我的前程是一件輕若鴻毛,不值一提之事。
當我提著飯盒飛奔在去往醫院的路上,淒厲的寒風從耳邊疾馳而過,當我在幾個病房間來回輾轉,忙得像一隻飛速旋轉的陀螺,我明白,“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曆史已然成為過去,家裏,已經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是的,從前父母隻是要求我好好學習,考上好大學,那就是我唯一的最重要的任務,可我卻偏偏有那麼多奇思怪想,總是不那麼令他們如願。如今,我決心踏踏實實認真學習,我每一次測驗都名列前茅,可是,學習卻變成了一件很奢侈的事情。我沒有時間!
多麼無奈而諷刺!高考,這個人生中最關鍵的轉折點,這件對於絕大多數學生來說驚天動地的大事,被我輕描淡寫、順理成章地錯過,沒有人表示詫異和遺憾。連我自已也沒有。
生命,在一點一滴地從父親身體裏流逝。這過程是緩慢的,卻是清晰可見的。生命在父親一寸寸消瘦的肌膚,一根根枯萎的血管,一步步僵直扭曲的身體裏流逝,無論我們全家人如何地盡心竭力,無論付出何種高昂的金錢和健康的代價,我們都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病魔在一刻不停地、悠然自得地吞噬著父親的軀體,死亡之劍,時刻在父親的頭頂上高懸!
十三個月,三百九十五天,我日日夜夜,看見死神灰色恐怖的身影,嗅到它腐朽陰冷的氣息,清晰地聽見自己心髒發出的一點點破碎的聲音!
數年後,我看見一個女作家在懷念母親的書中寫道:什麼是人生最大的痛苦?既不是失戀,也不是失業、失學、失敗、窮困、饑餓、災荒、病痛……而是眼睜睜地看著生命一點點離開你摯愛的人,而你束手無策,回天無力。
她多少次對著蒼天發誓,寧願放棄一切所謂的成功,換回她失去的母親以及當初那個朝陽冉冉升起的早晨,可世間哪有那麼便宜的事?
我看著此言,著了魔一般,呆若木雞。我不明白自己切膚的疼痛和心事,如何竟被這位素未謀麵的女作家一語道出!是的,我多少次虔誠地對著上蒼祈禱,用我三十年陽壽換取父親十年的平安!我磕破了頭,喊啞了嗓子。
可世間哪有那麼便宜的事?
我怔怔地捧著那本書,站在人潮洶湧的大街上,淚流滿麵!我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像個稚幼無知的孩童失聲痛哭!
那個有雨的秋夜,守夜的姐夫把門捶得“啡魄”響,驚惶地告知父親垂危!
我們母女三人連睡衣都沒有換,便一頭紮進雨裏!當時是深夜四點,沒有車,我們三人在雨夜裏狂奔,淚水、雨水混在一起,流進嘴裏,又苦又澀。我心裏恨恨地想,如果父親今晚出事,我將終生仇恨詛咒雨夜!
這樣的緊急搶救,已經有過多少次?十次?二十次?數不清了。父親屢次危在旦夕,又都轉危為安。可是,這一次,父親沒有再能逃脫噩運。不管有多少的牽掛和眷戀,不管有多少的不舍和不甘,他還是,帶著滿身的傷痛撒手歸去!母親喟然長歎:無可奈何花落去!
無可奈何花落去!
素色的靈堂花圈簇擁,青煙繚繞,我不怕了!一點兒都不怕了!沒有想到,我第一次置身於靈堂,躺在靈柩上的竟然是自己最摯愛的親人!沒有想到,第一次遭遇親人的離世,竟是送別自己血肉相連的父親!上天!你沒有給我警示和預告,你倏忽之間便用這樣殘酷的事實來告訴我什麼叫作死亡!你為什麼不給我一點兒思想準備的時間?我還沒有準備好,沒有……
我獨自坐在父親遺體旁的小椅子上,陷入一種奇怪的冥想。這樣的時候,除了歇斯底裏的哭喊,便是狀若癡傻的發呆。我從來沒有像此時這樣安靜乩一動不動,連思維都轉得很慢很慢。
我知道靈柩上的那個人,雖然已經被病魔折騰得隻剩一把骨頭,與平時的形象判若兩人,可我仍然可以伸出手去觸碰到他,仍然可以呼喚他“爸爸”。媽媽說:“有一個人在,總是比看照片好啊!”但是我知道幾天之後他就將化作一縷青煙,在這人世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再也找不到人叫“爸爸”了!所以我隻有分秒不離地守著他,不敢吃飯、不敢睡覺,我要珍惜,與父親在這世上相守的最後時刻,每一分,每一秒……
在靈堂裏,我像個遲暮的老人,在父親身邊坐成了一尊石雕。這是最疼愛我的人,這是我最敬愛的人,他走了。媽媽、姐姐,誰都不要來勸我,我沒有瘋,也沒有傻。我隻想在這最後的時刻,和這個保護了我十八年,嗬護了我十八年,給予我生活的疼愛和關照,給予我精神的引領和救贖的人,安靜地告別。
我感覺身體裏有某些物質從靈魂裏分裂,飄逸而出,即將跟隨父親的遺體在煙筒裏化作一縷輕煙。父親走了,痛苦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但我知道,隻有我的天地因此而完全改變,我不複從前的世界,不複是從前的我。
弗洛姆在《愛的藝術》一書裏說,人隻有在子宮裏才感覺是安全的、溫暖的、有依靠的。一旦被剪斷臍帶,從母體裏分離,所有人包括母親都成為“他者”,從此隻有自己一個人獨立去麵對世界,恐懼感、焦慮感、孤獨感、疏離感由此而生。
我的臍帶是在十八歲,在父親的靈堂裏被剪斷的。
我清晰地看到自已從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一步跨進了愁雲慘霧的成人世界,如此粗蠻、如此直接,正如一個剛剛被剪斷臍帶的嬰兒,還未具備任何照顧和保護自已的能力,就被硬生生拋進滾滾紅塵中,任其沉浮起落,自生自滅。
多年以後,我在父親的遺書裏看到這樣一句話:尤其令我不安的是,在洋兒生活尚不自立的時候,我就拋下了她,我沒能盡夠父責,這在物質上和精神上都將給她帶來痛苦和創傷。但從辯證的觀點看,壞事也可以變好事,我希望我的離去能促使她早知、早熟、早立……
我看後,禁不住伏案大哭!
耶穌將自己釘在十字架上,用鮮血洗清了世人的罪過,對於我,父親具有耶穌般精神救贖的意義。他的肉身離去,卻在精神上升華為我的“心靈教父”,令我成為他虔誠的信徒。每時每刻,我總能感覺他的眼睛在殷殷地注視著我,滿懷期待!我暗暗發誓,一定要做一個令父親所喜悅的人!
我收拾起少年的頑劣和任性,從此認真踏實,頑強努力地做人,可誰知這成長成才之路是如此一波三折,坎坷艱難!
失學、喪父的我擦幹眼淚獨闖“江湖”
失學、喪父,以及接踵而至的工作和初戀,令十八歲成為我人生的第一個分水嶺,陰陽阻隔,涇渭分明,我的人生由此被硬生生地切割成了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