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的我,卻哪裏知道,自己是在奔向一個永不再醒來的噩夢。就在我自以為到達人生快樂巔峰的時分,命運已經把我的人生底色悄然改變。就像一曲恢宏華美的樂章,突兀地插進一個休止符,優美的樂曲戛然而止,取代的是無窮無盡的重壓和傷害。
我的臍帶是在十八歲,在父親的靈堂裏被剪斷的。
穿越十幾年歲月的塵沙,我清晰地看見那個秋日的下午,有著貴州難得一見的明媚陽光,十七歲少年汪老三步履輕快地走在大街上,誌得意滿,喜氣洋洋。
天空是藍的,那種濃鬱得仿佛要滴下來的藍,幾抹白雲悠然地遊來蕩去,輕煙薄霧一般,美得實在有些太不像話。走在大街上,我的心情是歡欣的,滿脹的喜悅似乎要掙破胸膛,欲與周圍的每一個行人分享。
那一天,我獲得了當地中學生文學大賽大獎!
我按照想象中瓊瑤小說女主人公的形象,花十元錢買了一匹紫色的軟緞,在紙上畫出草圖,請裁縫做了一條長裙,大幅的裙擺,攔腰係了一條帶子,寬大的“永袖”飄飄欲仙。
頒獎大會熱烈而隆重。電視台記者扛著碩大的攝像機跑來跑去,報社記者的照相機“哢嚓哢嚓”閃個不停。我穿著這條“很瓊瑤”的紫色長裙走進會場,立即吸引了眾人的目光。我顯擺地甩著一頭垂及腰際的烏黑長發,昂然地從人群中招搖而過,仿佛明星走在通往奧斯卡金像獎的星光大道上……
不記得是什麼領導把獲獎證書和獎金頒發到我手中,殷殷地囑咐道:希望你今後能當一個受讀者尊敬和喜愛的作家!我撇撇嘴,沒有吭聲。在我那小小的心裏,未必覺得當作家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我的興趣愛好廣泛無比,在各項比賽每每都獨占鼇頭,囊括多項“大獎”,有些“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意味。年少張狂的我,當時頗有“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之雄心,隻要我汪老三出馬,什麼成功、什麼榮譽地位,還不是手到擒來!年輕,便意味著無限的可能。
讓我驚喜的是那厚厚的信封,上麵寫著“一百元”字樣。一百元!什麼概念?當時的物價,一角錢可以吃一塊臭豆腐,三角錢可以吃一碟絲娃娃,五角錢可以吃一碗涼粉,幾元錢便可扯一段質地不錯的衣裳麵料,而我這長不過千餘字,耗時不過一兩個小時的短文竟然為我掙到了一百元!
頒獎典禮結束,我興致勃勃地衝上街去,花二十元給自已買了一套心儀已久的黑色衣褲,套頭的緊身T恤,肥大的燈籠褲,英姿颯爽,酷極了!然後開始精心為父母挑選禮物。父親是一把高檔電動剃須刀,他總是用一把過時的人工刺須刀刮臉,遲鈍的刀片常常將他的臉刮破。母親是一雙咖啡色皮鞋,精巧的搭襻,半高的鞋跟,是母親鍾愛的式樣。此外,還給姐姐買了些手絹發卡之類的小玩意兒,一百元瞬間灰飛煙滅。
抱著一大堆禮物,我快活得無法自持。我僅僅還是個高中生,可不但能夠“自食其力”,還能“孝敬父母”,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驕傲愉快的嗎?我仿佛看見了父親慈愛讚許的笑臉,看見母親準備了一大桌子美味佳肴,等著給我慶功……
我喜滋滋地往家奔去,急切地想奔向那個光明溫暖幸福的所在。我是那樣的迫不及待,因為興奮而有了些奔跑的姿態。
十七歲的我,卻哪裏知道,自己是在奔向一個永不再醒來的噩夢。就在我自以為到達人生快樂巔峰的時分,命運已經把我的人生底色悄然改變。就像一曲恢宏華美的樂章,突兀地插進一個休止符,優美的樂曲戛然而止,取代的是無窮無盡的重壓和傷害。
剛跑到大院門口,便看見鄰居阿姨驚慌地走過來,滿目淒然地說:三三,你爸爸今天下午暈倒在講台上了,正在醫院裏搶救呢!還不快去!
什麼?!
宛如當頭一棒,我腦子一陣暈眩!來不及細想,趕快轉過身,拚命地往醫院跑,跑得氣衰力竭,手裏還可笑地緊緊摟抱著那堆禮物。
到了醫院,看到醫生護士一大堆圍在床前。父親雙目緊閉,喉嚨裏“轟轟”作響,全身上下插滿了各種管子。
我隻覺渾身的血液凝固,手一鬆,皮鞋、剃須刀等物什“嘛裏啪啦”散落一地!
父親的呼吸急促,喉嚨裏“轟轟”作響,眼睛向上翻著,全是白眼球。他肺裏有痰,吐不出來,這令他窒息。醫生拚命用鉗子撬他的嘴,試圖將吸痰管插進他嘴裏幫助吸痰,昏迷中的父親卻將牙關咬得緊緊的,半天也撬不開。
醫生拚命用勁,然後,“砰”一聲,我聽見母親淒厲地一聲尖叫:啊——!父親一顆帶血的牙齒被撬落了下來!
有什麼聲音比這尖銳的一聲響更令人心魄倶散?有什麼物品比這血淋淋的剛從父親嘴裏活生生撬下來的斷牙更令人肝腸寸斷?!
有一把利刃從我的心髒上狠狠劃過!那尖銳的、鋒利的、錐心的痛!那千刀淩遲,肝膽俱裂的痛!讓我渾身痙攣、抽搐,生不如死!
“老汪,老汪!”母親慘痛地哭喊起來。她撲上去,顫抖地用手絹捧住那顆牙齒,絕望地哭喊,“老汪,對不起啊,老汪,你疼嗎?我沒保護好你,讓你受傷了,對不起啊……”
“啊——啊——丨”一聲聲恐怖的不成人聲的尖叫在耳邊響起!我不知道,那竟是從我的胸膛裏發出!我像一頭受傷的野獸一般,撥開層層的人群,穿越病房走道上種種驚異的目光,躲進樓道盡頭的廁所裏,錐心泣血,撕心裂肺地痛哭!
在醫院那間狹小昏暗,充滿刺鼻藥味和臭味的廁所裏,我放肆地尖叫,狂野地痛哭!把自己的生命化作了一聲聲哭喊,哭得汗濕滿背,哭得幾欲虛脫。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徹底的一次痛哭。少不更事的幸福和快樂,失去了,永遠地失去了……
母親流著淚,用手絹鄭重地收藏起父親的斷牙,發誓等父親好轉之後,一定要請最好的牙科醫生替父親把牙鑲嵌好,因為父親是一個那麼愛體麵、愛整潔的人。她怎知,父親損失的豈止是一顆牙齒,後來的他失去了思維,失去了意識,失去了行動,失去了語言,失去了肌膚,失去了血液,失去了他所能失去的一切,最終失去了生命。
其實,從那一天開始,父親已經離開了我們。他的大腦已經死亡,隻是他的軀體,還頑強而悲慘地在人世間存活了一年多。醫學上叫作——植物人。
開始的時候,對於災難有一種本能地排斥和不置信。那時候以為,沒有什麼災難是不可逆轉,無可挽回的。從一些書籍和影視作品裏,我看到一些關於臥床數年的植物人猛然蘇醒的故事,我堅信這樣的奇跡會在父親身上發生。十七歲的我,尚存著一些傻乎乎的樂觀。
每天放學後,我便飛奔到父親的病床前,大聲給他朗讀我自認為精妙的文章。書上說,多刺激病人的大腦神經,是促使他恢複神誌的最佳辦法。我大聲地誦讀,聲情並茂。我堅信父親一定能聽懂。我讀到嗓音嘶啞。
醫生、護士及同病房的家屬莫名其妙地看著我。他們並沒有被感動,在醫院待的時間長了,人心漸漸會變得麻木。他們隻是有些不耐,看我的目光不解而厭煩。
終於有一天,母親說,“洋兒,別念了,你爸爸聽不到的。你有這個時間和精力,還不如為爸爸做些實際的事情,給他梳梳頭、喂喂水、翻翻身……”
我驚愕地住了嘴,幾天來自欺欺人地支撐著自己的信念和希望轟然倒塌!我猛然看清了眼前殘酷的現實,一種巨大的恐懼攝住了我的心。我像個絕望無助的溺水之人,渾身的力量盡失。
總是泡在蜜罐裏的人是否會忽略了甜的滋味?父親悄無聲息地躺在病床上,我才愈加深刻地領會到,自己曾是一個多麼幸運的孩子,因為,我有一個世上最仁慈、最博愛的父親!
在生活層麵上,父親對我的好可以用無微不至來形容。從前食物匱乏,有點什麼好吃的,家裏就分為兩份,我和父親一份,母親和姐姐一份。後來我發現一個規律,隻要是我愛吃的東西,父親都“不喜歡”,巧克力太甜,永果太酸,瓜子太硬……都讓我獨占。隻要我不愛吃的,他都欣然接受。我愛吃蛋白,他就愛吃蛋黃;我愛吃魚身,他就愛吃魚頭……哥哥總說父母對我特別縱容和溺愛,現在想起來,父親對我是有一點點溺愛的。
貴州有“天無三日晴”之稱,尤其冬天,經常上著課,細細密密的雨絲便飄落下來。身為貴州小孩,早習慣了這蒙蒙細雨,淋點小雨不算什麼,喝杯板藍根去去寒也就罷了。可是,唯有我的父親,會在每一個下雨的日子,忠心耿耿地夾著一把傘站在校門口等我,無一日或缺。同學們羨慕得眼紅眼綠,嫉妒地說:“你爸爸對你真好啊!”我便得意地一挽父親胳膊,飄然遠去,任那一幫冒雨前行的同學把眼球落了滿身滿背。
高中之後,父親因身體健康問題當了“調研員”,半退在家休養。可是,不上班的他在家更加辛勞,買菜做飯都落在他的頭上。有一天,我猛然發現父親的手粗糙皸裂,指頭長滿毛刺,不由一驚!這是一雙寫字的書生的手啊!怎麼會變成了這個樣子?父親卻淡然一笑:“沒關係,發揮餘熱嘛!隻要你學習好,怎麼辛苦都值得……”
生活上對我的關心和照顧隻是淺層次的人類本能的情感表達,單從這個層麵去解讀父親顯然太片麵、太有失偏頗。父親更多的是對我精神的引領、人格的塑造。
還在四五歲時,父親便讓我拿他的字當字帖,一筆一畫練習毛筆字,寫好了便用紅筆打一個圈兒以示鼓勵。每天晚上,他都在一盞昏黃的燈光下教我認字,教我背誦唐詩宋詞。
上小學後,我的成績一直很好,但到三年級時,語文卻破天荒考了個不及格!原因是從三年級起開設了作文課,而我,竟不會寫作文!也許是比同學小一歲的緣故,我怎麼也找不到寫作文的竅門,總是不得其門而人。老師要求寫三百字的作文,我使出渾身解數,卻怎麼也湊不滿一百字,更甭提什麼寫作技巧和質量了。寫作,成為我學習的攔路虎。一向爭強好勝的我沮喪透了!
有一天,老師又布置了一篇寫小動物的作文,我寫了五十個字就“黔驢技窮”了,抓耳撓腮就是寫不下去,父親麵對我的窘境不急不惱,微笑著耐心啟發我說:“你不要當作是寫作文,就當作是和爸爸說話好了。你不是最喜歡你的貓嗎?你就給爸爸說說,你的貓長得什麼模樣?它喜歡吃什麼,喜歡玩什麼?它高興起來怎麼打滾兒,生起氣來怎麼弓著身豎著毛……”
我若有所悟,抱著貓咪邊觀察邊寫,終於破天荒順利地湊滿了規定字數。父親又親筆做了修改潤色,結果,這篇作文得到了老師大力讚賞,被當作範文在全班朗讀,我第一次體會到行文的榮譽和美妙,由此激發了寫作的信心和興趣。此後,我的每一篇作文父親必先過目潤色。要知道父親是當地的“文豪”,是專給大學生、機關幹部修改稿子的,可他竟一絲不苟地給一個小學生的作文一改多年。從一開始滿篇更改的圈圈道道,甚至滿篇駁回去重寫,到後來一個錯字一個標點符號的點滴修正,幾年過去了,可讓父親潤色之處逐步減少,直到上初中以後,我寫作文基本已上軌道,父親才完成了對我寫作的基礎培訓工作。
父親還長期堅持給我訂閱《作文通訊》《語文報》等刊物,培養我的文學修養和字詞功底。而我經曆過三年級,短短半年的挫折和尷尬後,在父親的悉心輔導下,作文成了所有學科裏最令人矚目的一項。我的每篇作文都成為範文,不但在全班朗讀,在全校也聲名遠播。隻要是作文競賽,我基本沒有失手的時候,別的同學隻有當亞軍的份兒。我是語文老師當然的得意門生,高中時,語文老師竟許我一個特權,我上課時可以不用聽講,看小說、寫文章都可以,隻要不說話影響別人就行,因為:“汪洋的語文已足夠好,不需要再學。”父親一生熱愛文學,一直把當一個作家視為最崇高的理想和誌向,這種思想也深深影響到我。記得十四歲時,父親給我買了一本詩集,是和我同齡的一個小姑娘寫的。當時我大受刺激,在扉頁上題下:“看看別人,想想自己,汪洋,你該努力了!”字樣,以激勵自己。
我十六歲開始在報紙雜誌上發表習作,父親深感欣慰和驕傲,有一天,他撫摸著我的頭,說:“爸爸希望你將來當一個像三毛那樣的作家!”他眼裏熱切和期冀的光,經常在暗夜裏燃燒和灼熱著我的心。
如今,我們兄妹三人都算小有所成,讓世人為之羨慕。哥哥說,“是父母的奮鬥精神傳承到我們身上,我們今天所取得的一點點成績,是兩輩人共同努力的結果”!
是的,是父親開啟了寫作這扇豐富精彩的大門,令我領略到風光無限。他是我幼小心田不折不扣的拓荒者、啟蒙人。雖然當作家未必是唯一的選擇,能否當作家更是命運使然,不管我做什麼工作,隻要我對社會有所貢獻,我想父親都是喜悅的,但是,我轉來轉去最終仍轉回寫作的軌道,不能不說,是父親給我播下了寫作的種子,一到合適的時機,便會開花結果。
寫作是父親夢想的延伸,是對父親精神和思想的追隨與回歸。這種方式讓我能最大限度地貼近父親的靈魂,最直接地實現他的遺願!在我的文學道路上,父親是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老師。他遺憾自己沒有成為作家,但至少生育和培養了一個作家。我相信,每出一本書,便是對父親在天之靈最好的報答和告慰。這是我寫作道路上永不泯滅的最亮的燈!
除卻具體形式的幫助和輔導,父親自身人品人格所散發出的魅力和光輝,更是我們一生受用不盡的財富。他對農村親戚朋友的傾囊相助,他對同事朋友的肝膽相照,他對愛情的堅貞忠誠,他對子女的寬厚疼愛,在風雨飄搖的年月裏,譜寫了一曲美麗的童話。以至於他去世已十幾年後的今天,任何人提起“汪紹忠”來,都不得不伸出大拇指,讚道:好人!
父親對孩子的尊重猶讓我動容。記憶中,父親從不曾大聲嗬斥過我,更不曾打過我,在那個多子女的年代是極不容易的。尤其上了高中以後,為了照顧我的自尊心,對我有任何意見,父親都不便親口指責,當然也不能放任自流。他便采用書信的方式和我交流。每當我犯了什麼錯誤,第二天便會在書包裏收到一封父親的親筆信,擺事實,講道理,娓娓敘來,言辭懇切……拳拳老父心,讓我至今想起仍感覺溫暖。有幾個父親可以做到對一個小孩子如此理解和尊重?
因為有父親榜樣的力量,使我不管在受到何樣的傷害和打擊下,都不曾對男性有過真正的絕望,也因為父親精神和思想的影響深人骨髓,使我不管外在形式是何樣的虛榮與浮華,卻始終能堅持骨子裏的一份樸素和本真。
就在我剛上高三的這一年,父親又因心髒病住進了醫院。
那個秋日的下午,父親輕撫我的長發,愛憐地低語說:“洋兒,你明天起就不要再來醫院了,有媽媽和姐姐照顧我就夠了,總往醫院跑會耽誤你的學習……”
我說:“不,我要每天來陪著你,我要給你喂飯,給你梳頭,給你唱歌,給你讀詩……”
父親笑了,他說,“我最喜歡洋兒給我喂飯,飯缸不高不低,節奏不快不慢;我最喜歡洋兒給我梳頭;給我唱歌……可是,你已經高三了,到了最關鍵的時刻了,不能分心。不用擔心,爸爸還要親眼看著洋兒考上理想的大學,看著洋兒成為一個對社會有影響、有貢獻的人……”
我離開病房時,回身望去,在蒼茫的暮色裏,在昏暗的病房中,父親半倚半躺在床上,猶癡癡地凝望著我,一動不動,像一尊金黃色的雕像。當時的我,隻看到了他眼神裏的慈愛、溫柔和深情,卻沒讀懂那微笑背後所隱含的那一份無奈和無助,那一層深刻的悲涼與哀傷!
第二天,父親便聲稱他的病已經完全好了,不顧醫生的勸阻和母親的眼淚,毅然決然地出了院。豈知僅僅過了十多天,父親便在家再度昏迷住進醫院,徹底喪失意誌,從此再沒有醒來。
蠢鈍如我,那時才明白過來——父親是為了不耽誤我學習才在身體並未康複的情形下強行要求出院的!身體已瀕臨崩潰邊緣的父親仍在勉力支撐著自己,傾盡最後一絲心力試圖安慰和保護他放心不下的小女兒!
可是,也許他清楚自己的身體已瀕臨崩潰的邊緣,清楚自己已無力照管還未成年的小女兒了!所以,他的笑容如此凝重和苦混,他的眼神是如此不舍和不甘!
一個宏大的聲音在天宇間響起——啊!父親是如此深愛我!父親是如此深愛於我!
我不敢講述我曾經的夢境,那怪誕的、荒謬的、大逆不道的夢境,與死亡有關的夢境。
對死亡,我一直十分恐懼,十分敏感。我是不折不扣的膽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