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Y�海天相接,迷霧亦蒙蒙籠著雲日,人眼辨不清前路,錦笙掌心緊握一枚小小的船票朝滬海碼頭入閘口疾行。霧甚是濃厚,根本看不見入閘口,可她遵循心中的指引,堅定地朝某個方向走著。前方閃爍的淺淡光芒,是她熟悉的圖樣輪廓,是麒麟,是懸掛於盧柏淩心室外的麒麟戒指。麒麟戒指指引著她,盧柏淩的心也在指引著她,那是她的未來,讓她心神撼動,殷切向往的未來。
倏忽之間,那麒麟的淺淡光芒似乎被人遮住藏起,煙霧也瘋狂地益發濃厚,一層堆疊一層,一縷糾纏一縷,相互間拉扯著,變得無比綿長,似乎要學蠶,把天地都結在繭裏包裹起來。郵輪的汽笛聲突然響起,尖銳地刺破岑寂幽靜的空間,錦笙身子隨之一哆嗦,環顧四周,煙霧迷離,她原是孑然一人。她攤開手掌,那枚小小的船票黏黏地橫躺在手心,她的未來仿若就攥在那裏,又仿若濕漉漉地要與濃霧融為一體。
郵輪在海麵劈開急浪的聲響愈來愈弱,盧柏淩的心亦與她漸離漸遠,她迷路了,掌心攥著自己的未來迷路了。
她不甘心,自己撇下父母尊長握起這一枚船票,如何能迷失在濃霧裏尋不到盧柏淩的身影。她要撥開雲霧見天日,在奮力睜開雙眸的一瞬,眼前沒有了遮天蔽日的濃霧,隻一撇月影跌進眸子裏來。
雕花幽窗橫斜著樹影,彎月掛在枝頭,月輝淒迷,錦笙益發不知身在何處。她側頭望去,穆峻潭正闔目坐於床畔椅子上,雖隻穿著軍襯衣,但脊背昂然直挺,將軍氣勢亦凜然。冷月光映著他冷峻輪廓,他仿若睡著了,又仿若是闔目小憩。錦笙雙唇動了動,喉嚨一陣幹痛,未能發出任何聲音,欲抬手,才發現手被穆峻潭輕攥在手心。
他手掌很大,攥著她的手,仿若她攥著船票一般。
錦笙要抽回手,剛一動,穆峻潭就睜開了雙眼,急切俯身看向她。他與錦笙四目相對,深邃略泛紅的眼眸浮上一層掩不住的欣喜。但隨即察覺到她眸帶厭惡,他唇角牽動幾下,卻什麼話都沒說出,眼中欣喜亦隱去。
錦笙無心細看穆峻潭,抽回手,背對他側臥。她還未分清現實與夢境,僅意識到一點,無論現實或夢境,她都不想看見穆峻潭。
穆峻潭的掌心空了,微怔片刻方緊握成拳,冷月光折進他眸子裏,混著紅血絲,把雙眸襯得陰晴莫測。
淒風苦雨的碼頭上,錦笙吐血昏厥,把他心神理智悉數打亂,帶著她急急衝進醫院。正逢王子儀來看沈惠莉,他才恢複少許理智,想到若貿然暴露錦笙身份於外人跟前,大抵救活她,她也會再把自己燒成灰。一想到她性子裏那股狠勁兒,他橫抱著她不由加了些力道,牢牢把她圈護在懷抱裏,驅逐迎麵圍靠過來的醫生護士,僅由王子儀夫婦為她診治,又由護軍府調了衛兵,把一條長廊清空且嚴守。
他並不心細,握著錦笙發燙的手,絞盡腦汁,把能替她想到的都做了。唯獨沒去思忖,她醒來後第一眼想看見的是誰。自然,錦笙第一眼想看到的不會是他,可她想看到的人已經撇下她漂洋過海離去,當下她也隻能看到他。
不轉身,錦笙亦知穆峻潭仍是那副坐姿,她理智漸次恢複,由空氣裏的味道猜想是在醫院。心中一蓬一蓬地浮起太多疑問,可她卻不想同穆峻潭言語,寧願自己猜測。她不知威士忌送服安眠藥是不是真的會致命,但郵輪上定然有醫生隨行,且郵輪又是日本公司的,盧夫人和範師長自然比她有能力救治盧柏淩。
若威士忌配安眠藥是砒霜那般的毒性,酒入腹中,救治也得送到醫院開膛破肚吧?待郵輪到達長崎,當真回天乏術。
抬眸迎上月輝,她分不清自己是真的不願同穆峻潭言語,還是不敢詢問詳情。
倘若世上沒了盧柏淩,數十載淒風苦雨的黯淡生活,她不知要如何度過。倒情願他與張琳琅夫妻恩愛、子女承歡膝下,那般,她也有個盼頭,盼著有一天會與他再相見。
活著,她是哥哥的替身,需要替哥哥承擔林家長房嫡孫的責任,無法聽憑內心所求與盧柏淩私奔,卻可以選擇與盧柏淩同死;死了,她便什麼都不是,更何談替身的責任。她攥緊掌心,仿若還攥著夢裏的船票,暗暗發著同死的誓言。
然而,等理智全然恢複,她亦記起曾親眼見過三哥用紅酒送服安眠藥,次日醒來,身體並無甚異樣,遂開始懷疑穆峻潭在碼頭所言。但為今的狀況,隻能等待消息。若盧柏淩死於她手,不必旁人告知,盧家就絕不會輕饒她。
既然穆峻潭把她送來醫院,勿管診治醫生是誰,都應知曉她的真實身份了。她並無先前那般惶恐不安,反而鬆了一口氣。身份秘密是圍困她的枷鎖,若這個枷鎖被穆峻潭拆除,盧柏淩又安然無恙,她便可以去找盧柏淩。
千思百轉,錦笙無比矛盾,既要盡心盡力守牢這個枷鎖,同時心裏還暗藏著一絲不安分,期望這個枷鎖可以被拿去。
胡思亂想間,推門關門聲微響,旋即有人走近,跟穆峻潭說話:“燒可完全退了?”並未聽到穆峻潭聲音,男子複又低笑道:“這邊的燒是退了,帥府那邊的大火才剛燒起。桑宜今天下午給惠莉打了三次電話,問到底是怎樣的女子能讓你撇下柳蘇城,在這裏守三天兩夜。”穆峻潭冷言:“惠莉向來不喜閑話擾人,桑宜又在京陵,如何能這麼快得知滬海的事情,這把火是你點的吧?”男子反擊道:“我跟卓婭小姐也就跳個舞喝杯酒,你還不是誇大其詞地告訴了惠莉。”穆峻潭冷笑道:“跟一個白俄女人跑去飯店房間跳舞喝酒……”男子打斷穆峻潭:“近墨者黑,你現在是越發說不出好話來了。等著吧,日後有你說不出話的時候!方家這邊還好解決,你二人並無婚約。我倒要看你來日跟林家提親,要娶人府上麒麟五少爺的時候,該怎麼跟林老太爺開口。”穆峻潭篤定回複三字:“照實說!”
聽了這話,錦笙從病床上一躍坐起。王子儀被她猛駭一跳,伸手撚開了燈。
瞬息,燈光充盈室內,錦笙這才把穆峻潭看仔細,隻見他雙眼帶著紅血絲,不知是著急上火還是熬夜疲倦,胡楂泛青,稍顯淩亂。她的心一片貧瘠蒼涼,他的麵容一片肅穆滄桑;她雙眸氣怒昭然,他雙眸氣定漠然。
四目相對片刻,錦笙恨恨咬牙:“穆峻潭,你不要欺人太甚!”她昏睡許久未開嗓,喉嚨處又有炎症,突然一發聲,音色異常粗啞,連她自己都覺陌生。穆峻潭勾唇回以冷笑:“看你方才那副模樣,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願跟我說話了。幸好,還能聽到你喊我名字。”
他利落起身離開,錦笙氣有餘、力不足,心知追他不及。王子儀瞧著苗頭不對,朝錦笙聳肩一笑,也趕緊躲出了病房。
錦笙這一場病,如同她的性子一般,來得急且倔,風寒內鬱,連著兩日兩夜高燒不退,有感冒轉肺炎的征兆。幸得她身體底子壯實,燒漸退,病也漸消,但風寒易消,內鬱難除。
昏睡冗長一覺,仿佛過了一年半載那般久,她不知柳蘇城比賽館是何種情況,亦不知失蹤這幾日要如何跟父親解釋。錦笙攥著門把手,腦袋探出病房門,環顧左右,男醫生和穆峻潭都已不見蹤影。燈光昏昏,長廊幽靜,門外衛兵卻是五步一崗地在嚴守,挎槍刺刀割裂燈光,泛出冷寒,在深夜的醫院長廊聚起一束束肅殺之氣。門一側是盛吉祥,見到錦笙從門縫裏探出腦袋轉向他時,便“啪”一聲叩響靴跟,敬了個軍禮。
錦笙掩住脖頸,冷抬眸望向盛吉祥。盛吉祥端著十分的恭敬與她對看,卻不開口稱呼她“林五少”。她念及曾在林宅議事廳誤會爺爺話語,對盛吉祥的態度也不好下定論。此刻錦笙有些後悔,方才不應與穆峻潭冷臉相峙,好歹得問明白這幾日的情況再跟他翻臉。
她怒氣難消,胸中也異常疼痛,一咳嗽就像是有一大把尖針在刺,縱然強撐著思忖事情,但她精力不濟,隻能躺回病床上,在疼痛中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她仿佛聽到推門關門聲,又仿佛是在夢中,病痛引著她,拋下夢魂顧及不暇。
早在錦笙病倒那日下午,葉執信奉穆峻潭之命回到柳蘇城,跟赤芍說明錦笙在滬海的情況,赤芍當即明了。她一直伺候在錦笙身旁,對比賽館和錦笙的情況知之甚詳,遂隱瞞程藕初等人實情,隻道五少與二公子去了滬海看機器,臨時有事要耽擱幾日。她心中擔憂五少,卻不得不聽從穆峻潭之令,留在柳蘇城應對突發狀況。她心知,比起性命,五少更在意身份秘密,故懇求葉執信,定要照顧好五少,她會留在柳蘇城應付好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