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家國誌,兒女情(2 / 3)

赤芍的話,騙得了程藕初等人,卻騙不了蘇武和林肇聰。因不得實情,林肇聰做了最壞的猜測——錦笙是與盧柏淩私奔了。他想到這兒,一陣陣惡寒直衝腦門,黑發也給寒霜撲白了不少。勃然大怒之餘,他立即安排好身邊事,隱瞞行程,坐火車南下至柳蘇城。

錦笙再次醒來,已是次日上午,日光柔澈,她的心境也隨之明亮少許。昨夜未辨認仔細,那窗欞原不是中國樣式的雕花,而是西洋式鏤空的許多個圖案連綴在一起,拚拚湊湊成花紋,把日光一朵朵地切開。

床尾不遠處有兩張沙發、一張茶幾,穆峻潭側躺在長沙發上,長沙發不及他一半長,一雙長腿簡直無處安放。

錦笙放輕腳步行至他身側,見他胡楂沒了,顯然是洗漱一番又新換了衣物在補覺。他安靜睡著,日光灑下,俊朗麵目略帶溫和,倒不怎麼招她厭煩了。錦笙有事急著要詢問他,又忽而記起男醫生說他守了她三天兩夜的話,心中不免有些動容,猶豫著要不要喊醒他。他雖不是好相處的脾性,待她卻是不錯的。現在她有些相信他對自己的喜歡,隻是這份喜歡,她不想接受,也不知該如何處理。

半分鍾後,穆峻潭在睡眠中覺出異樣,迎著錦笙的眸光睜開眼。錦笙靈玉般的麵容即刻跌進他眼底,因病態濃濃,麵色益發白皙憐人。一場病像是洗去了紅塵覆著在她身上的塵囂,她本就自帶天然靈氣,現下連素日裏的冷傲貴氣都摒去了。不由自主地,他的眸底漾起濃摯柔情。

錦笙的神情沒了昨日的厭惡,穆峻潭在完全清醒後,神色也出奇的柔和。若非是在醫院,若非錦笙在病中,此番睡醒即可看見她的情形,實在令他心向往之。他起身讓開位置,錦笙卻坐於另一張沙發上,他盡量柔和下嗓音,說:“王軍醫說你現下需要忌口,飲食要尤為清淡。昨夜讓他們預備了粥和小菜來,你已睡下。可有什麼想吃的清淡小菜?我令人去預備。”

病中被打了營養針,此刻又內鬱堆積,錦笙感覺不到饑餓,輕搖頭,啞著嗓子說:“競天,滬海至日本長崎之間有海纜,郵輪通信艙室是可以收發電報的。你有很多日本朋友,你們安係又與美國人來往密切,你能不能想法子幫我打聽一下盧柏淩的情況,我不相信那瓶酒能要了他的命。”

原來,她壓住心中對他的厭惡,展現片刻柔和,隻為打聽盧柏淩的消息。塵囂又籠回她身上,她仍舊是那個“林五少”,表麵精靈稚氣,實則聰明機智,行事說話慣愛耍心思、使手段。

穆峻潭有心與錦笙爭個清楚、說個明白,在今日此時,立即把二人的戀愛關係確定下來。他從沒愛過,但既然愛了,便不想連吃醋生氣都名不正言不順。穆峻潭瞬間情緒衝動,旋即又冷靜下來,怕辯說起來,二人言語上起衝突,她脾氣壞,連帶著把他的壞脾氣也激起來就不好了。她大病初醒,肺炎病患又不易動氣。

掙紮思忖片刻,穆峻潭麵目冷若冰霜,仿若沒聽到錦笙的話,起身出門,吩咐盛吉祥去預備清淡飯食。因他昨夜裏已從王子儀那裏聽說肺炎病患吃什麼最適宜,此刻就細細吩咐盛吉祥記牢,且要盯著醫院的廚子,以防他們隨性慣了,做得不幹不淨。

錦笙不知穆峻潭不理會自己且又出門是何意,在他出門後也輕輕走到門口,湊巧把他的吩咐偷聽了個大概,心下益發不好受起來,不知該如何處理他附加在自己身上的情感。

忽聽得一聲嬌滴滴的“哎喲”,隨即是女子高跟鞋聲響,很有節奏地響著,想來來人身段定是纖柔嫋嫋的。那人說話聲音也清晰起來:“清湯寡水的,我可不愛吃這些。”

從門縫裏朦朦朧朧望出去,一個身姿豐腴穿旗袍的女子立在穆峻潭身側,那旗袍的腰身極小,小到一點點空閑都沒有,寬肩窄腰,胸前又高高聳起,把芽綠色薄月緞的秀美精致完好地展現了出來。薄月緞是方家的素緞產品之一,因其又亮又薄而取名“薄月”。若是在電燈照耀下,緞麵上隱隱約約會現出一層霧白色,仿若月光籠罩。這樣的顯色技藝,非化學染料所能及,唯方家自配的植物染料才能調出來。

朱瀟瀟見穆峻潭吩咐完盛吉祥仍不理會自己,便雙手拉住穆峻潭的一隻手搖著。穆峻潭也不甩開她,冷漠地說:“你若平時多吃素,腸胃就不會害病了。”又看向盛吉祥,“你愣著幹什麼,趕快去。”

門後麵,錦笙由薄月緞的納罕裏回神,窺得人家妾有情郎有意,無力閉了閉眼。枉她方才心裏有愧疚感,差點忘記穆少帥是何等的風流作風。

朱瀟瀟一歪頭靠在穆峻潭的胳膊上,側目打量著被衛兵嚴守的病房門,嬌聲嘖嘖道:“為防著方小姐找麻煩,就把老相好逼著住院給新相好作掩護。我倒真好奇是什麼樣的美人兒,竟勾得穆少帥如此費心費力保護她。”這話絆住了錦笙要回病床上的腳步,門縫外是芽綠青青的一團,她隻得側耳細聽。

穆峻潭朝前跨幾步,遠離朱瀟瀟:“你不是跟醫生護士打聽了嗎?還有什麼可好奇的。”朱瀟瀟身子沒了依靠,腰肢似弱柳迎風,右手托左肘,左手繞著右耳上的耳墜子,身姿扭出魅人曲線,眸光在穆峻潭與病房門之間曲曲折折遊走著:“見過她的醫生跟護士都問我是不是病糊塗了,穆少帥那日不是抱著我來醫院的嗎?競天,當真是這樣嗎?”穆峻潭雙手抄在軍褲口袋裏,眸底冷厲,唇角卻勾著似有似無的笑意,反問:“不是這樣嗎?”

朱瀟瀟雪白雙臂驀然垂下,腰肢輕扭,耳墜子上的鑽石粒明晃晃地逼近穆峻潭,她拔高聲音說:“競天,朱家雖家道中落,但我跟你的時候,到底也是個清清白白的官家小姐。你厭了、散了,我從未糾纏於你。你明知我忘不掉你,現在又何苦來招我?”

如何不知朱瀟瀟是故意說給病房裏的人聽,穆峻潭顧念自己在錦笙心中所剩無幾的好名聲好作風,很是不耐煩:“你又何苦為了個老男人,與我的部下廝混糾纏?我當時給你的錢,除了做嫁妝,另外安置一份家業也好,出國念書也罷,都綽綽有餘了。”朱瀟瀟騰地紅了臉頰,旋即眸含柔情:“競天,你吃醋了?你還在意我,對不對?”穆峻潭麵無表情,聲音更是冷漠:“身子是你自己的,你愛如何便如何。你自己都不在意,旁人又豈會在意。”

朱瀟瀟怔住片刻,眸中柔情化為兩串淚水落下,她冷冷一笑:“旁人?原來,在你心中,你於我而言,早已成了旁人。競天,我就知道你會看輕我。終有一日,你會對我刮目相看的。你聽著,若你淪為階下囚,我絕不會對你心慈手軟!”穆峻潭滿不在乎地點點頭:“那就提前恭喜你了,唐總司令夫人。”說著打了個響指,兩個挎槍衛兵上前,聽他吩咐道:“送朱小姐回病房,她身體虛弱,別讓她再出房門一步。”

門後的錦笙雖隻聽見這些話,也大致猜出朱瀟瀟是個什麼情況。她頂著林五少的身份,自是遊走過許多交際場子,各式各樣的女子雖未見全,也差不多聽全了。像朱瀟瀟這樣的官家小姐,北地亦有之。自民國以來,家道中落的官家小姐,父親在新政府擔著小差事的小姐,比比皆是。若是行為作風保守規矩些,倒也不拘窮富,都能上得學堂,當一個清純女學生,過得閑適富足。

一旦卷入交際旋渦裏,又都爭強好勝想做交際場的名媛明星,各種排場講究下來,已是一筆不小的費用。汽車費、首飾衣裳費,進出跳舞場,聚在一處打打小牌、包廂聽聽戲、咖啡館裏坐坐,今日受邀去宴席,明日做東還宴席,你來我往,銀錢花得似流水。家底殷實的倒還受得住,這月零用錢不夠,鬧了虧空,下月少出去幾次也就能補上來。四姐未出嫁時,她還幫四姐補過兩次大虧空。

像朱氏姐妹這樣家道中落的,怕是每月的零用錢連首飾衣裳費都不夠,在交際場應酬的銀錢也絕不會出自家中。女子若自甘輕賤,私下自有一種不可言說的籌錢方式。外表端得高貴靚麗,私下裏,什麼“老舉”“鹹水妹”的名聲早在交際場裏不絕於耳了。

清清白白的朱瀟瀟無名無分地跟了穆峻潭,他皮囊英武俊朗是一說,富貴身家又是另一說。如今朱瀟瀟跟著唐義哲,更是無關乎情愛。

因穆峻潭對朱瀟瀟是此等態度,錦笙有些擔憂白蝴蝶。那是交際場裏最耀眼的明星,江北第一美人,燕平名妓,有這些名聲在外,穆峻潭到底會不會懂得蝴蝶的清高和潔身自愛?蝴蝶從根本上就與朱瀟瀟不同,蝴蝶是被生父賣進了妓院,而朱瀟瀟本可以做一個本本分分的新學堂女學生,知書達理、潔身自好,嫁一新式青年,自此恩愛兩不疑。偏偏她自己朝墮落路子走,跟了穆峻潭這個風流名聲在外的少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