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笙愈想愈氣,氣自己當初不該貿然莽撞地把蝴蝶送進京陵帥府。一生大氣,胸腔內異常疼痛,忍了許久的咳嗽,一窩針似的紮起,她拽著門把手蹲地咳嗽,疼得麵紅耳赤,心神恍惚。門被人推開,她受力倒地之時,又被來人一把抱起,掙脫不開,疼痛裏覷了穆峻潭一眼,啞著嗓子咒罵道:“浪蕩子!登徒子!始亂終棄,拈花惹草,喜新厭舊,朝三暮四!”她胸腔內又悶又疼,咳嗽也一聲緊趕著一聲,要罵他已連不成話語,隻把緊要的幾個詞罵了出來。
穆峻潭知曉她在門後偷聽,一推門把她推倒在地,心裏本就愧疚,此刻被她連罵一串,他不僅不惱,反而喜上眉梢。自古風流不全是花心,還因沒遇到真心愛的。他知之甚詳的是男歡女愛、暖帳春宵,對兩情相悅的真愛卻是朦朦朧朧的,偶爾還會有少不更事的偏執。
從少年起,穆峻潭看上的女人就沒有不愛上他、順服於他的。對錦笙,除了天生的強勢霸道脾性,他還像沒經過男歡女愛的少年般,有盲目的憧憬和自信。他以為錦笙隻是與盧柏淩青梅竹馬般長大,她身份又特殊,沒有被其他男子追求過,沒得選擇才在情竇初開的年紀喜歡了盧柏淩。現下盧柏淩撇她而去,不假時日,她就會忘記盧柏淩。而且,她如此罵他,顯然是吃了朱瀟瀟的醋,表明她心裏是有些喜歡他的。
如此一想,穆峻潭就不生錦笙的氣了,低頭耐心地跟她說:“風寒加重轉輕微肺炎,你不知幾時才能好,不要再生氣了。我向你保證,以前沒有你,有你後就不會再有其他女人!不要吃這些沒影子的醋,我把朱瀟瀟困在這裏,既為掩護你,也不想她跟唐義哲接觸,壞我的事。”
錦笙咳嗽時,已分不清哪裏疼,隻覺胸腔內一陣亂疼,她攀住穆峻潭,靠在他肩膀上,直咳得眼淚橫流,手亦在他襯衣上抓出許多道褶。
她咳完,身子虛弱微顫,耳邊又聽得穆峻潭說:“威士忌加少量安眠藥要不了盧柏淩的命。他是行伍出身,身體底子強,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讓他昏睡的時間久些,醒來頭暈頭昏一陣子,無礙健康。”她心神一喜,霎時又狠咳了幾聲,沒氣力抬頭對穆峻潭言謝,反而在他肩膀上靠得更緊了。
她疼著,心神俱亂,耳邊轟鳴,右手抓緊穆峻潭左肩,仿若這是病痛深淵裏唯一的依附,稍微抓不牢穩,就會墜落深淵。
穆峻潭望著她的半邊臉頰,白皙泛紅,逐漸紅透了,忽令他想起年少要東赴日本時,母親親手佩戴在他脖頸上的血玉平安扣。
赴東洋的前一夜,父親隻對他說了一句話:
“吾兒當忍辱負重,融敵夷之群,師敵夷之精深技能,以圖大業。”
他謹遵父命,活得愈來愈像個日本少年,心卻愈來愈冷硬。
學校、軍營、阪西公館內,他與日本人一起輕蔑中國人,一起熱血激昂地籌劃要如何殖民吞並中國;他辱罵過在日的中國留學生,亦說過忠於天皇陛下的話。
但那枚血玉平安扣一直垂在穆峻潭心室之外,那是來自國、來自家的平安扣。平安扣終年冰冷,他的心也終年冷硬無比。在日本的幾年裏,他沒有暖熱過平安扣,日本的水土也沒有暖熱過他的心。
他表明中國人的身份後,田中周明曾追到德國勸說他:“中國國弱民愚,被他國瓜分吞噬隻在朝夕之間。渡部君日後以忠於中國之心回中國,誌向與才能皆無處施展,若以忠於大日本帝國之心回中國,天皇陛下……”穆峻潭不待他說完,就冷厲地看向他,用中國話一字一句堅定地說:“在下穆峻潭,字競天,生於中國,長於中國,誌向隻在家國!”田中周明怒聲質問:“渡部君是老師最得意的學生,曾受老師傾囊相授,赴德國之前,又與我妹妹訂婚。敢問,渡部君誌在家國,情又在何處?”穆峻潭回道:“軍人的天職是保家衛國,心中隻需有家國!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我向來是過口不留心的。”
早在去德國的第一年,穆峻潭在電報裏讓戴希閔給他郵寄了兩件長衫。歸國時,他是由柏林坐火車到巴黎,再由巴黎轉馬賽,而後才由馬賽坐郵輪到滬海。兩件長衫交替換洗,絲綢嬌貴,根本不堪四十餘天的歸程。郵輪駛近滬海碼頭時,他的長衫早已破洞,卻壯誌滿酬。
立於郵輪甲板,穆峻潭凝神而望,前方海麵浪濤峻急,益發激起他要乘長風破巨浪,以雪國恥的家國誌向。
然而,歸國後經曆過的戰爭,除卻剿匪是造福了一方民眾,其餘軍閥間的戰爭,把偌大的中國愈打愈散,與他在學校所想的保家衛國,根本就是兩種性質的戰爭。
錦笙用飯的時候,穆峻潭立在長廊一角抽煙,煙霧把他熏得有些迷惘。自他接替父親對穆軍上下負責,諸多事身不由己,也不敢細想深究。煙蒂在他腳下聚了一圈,他方回神,站在通風窗戶口,散著周身煙味。煙霧如愁,輕易不肯散去,他遂換了一件襯衫才去錦笙病房。
錦笙雖已不擔憂盧柏淩安危,食欲卻仍然不佳。一茶幾的清淡食物和羹湯,她隻選了一碗燉梨吃。梨已被削掉皮,掏去核,放入了川貝粉,隔水而燉。川貝的苦,摻雜著梨的甜,燉出一股子怪味。她素來討厭吃中藥,也討厭苦味,卻怕自己會風寒轉肺炎,肺炎轉癆病,便逼著自己吃下半隻,能壓一壓咳嗽也好。
穆峻潭進來時,手上拿著一套長衫馬褂。錦笙憂心比賽館,不願再住在滬海的醫院裏。他問過王子儀,王子儀說,回柳蘇靜養,有紅花綠樹小橋流水,自然要比醫院的白牆病房消毒水好。
接過衣衫,錦笙才意識到自己穿的是醫院病人服,猛地攥住了領口,望向穆峻潭。沈惠莉雖與穆峻潭也是朋友,但與方桑宜的關係更為親密。她知曉錦笙身份秘密事關重大,又被穆峻潭和王子儀都要求著保密,思慮一番,便答應了要替錦笙保密身份。錦笙發燒昏迷時,是沈惠莉替她換了濕透的衣物。並且,相比擅長槍傷的王子儀,沈惠莉更有醫治感冒、肺炎的經驗。但錦笙醒來以後,為了減少背叛友情的愧疚感,沈惠莉不願再進到錦笙的病房裏。所以錦笙並不知醫治自己的是沈惠莉。
衣衫離手,穆峻潭本要轉身離開,見錦笙握著衣領子怒看自己,籠在心上的煙愁漸散,卻依舊嚴肅著麵孔說:“你是我要娶的女人,我能讓王子儀給你換衣服嗎?放心,我會負責的!”隨即,也不待錦笙惱羞成怒,轉身走出了病房。鎖門聲在耳後響起,他眉目間漾起濃濃笑意。
誌在家國,情在何處?
誌在家國,情在錦笙。
為了不引起有心人的注意,此次由滬海到柳蘇城,穆峻潭與錦笙是坐汽車回的。他們沒有讓隨扈衛兵的軍車跟隨,而是讓一輛普通汽車跟隨,所載是衛兵裏挑出的精銳,且一律便衣。其餘的衛兵仍嚴守在醫院,繼續著未演完的戲碼。
這邊戲未了,錦笙的戲卻要再次登台了。四日前的下午才離開柳蘇城,因心被剜去一大塊,她在身心病痛裏,恍若經冬複春,又至夏日,中間已隔了許多年。
一路上,車內隻有王子儀偶爾與充當司機的盛吉祥談笑兩句。穆峻潭沉默不語,錦笙滿腹心事又介懷氣惱被穆峻潭換衣裳一事,氣悶地闔目後倚,佯裝小憩,卻蒙蒙朧朧睡去。汽車道路雖是修建過的,卻時有顛簸,穆峻潭見她腦袋慢慢倒向車窗,動作極輕極快地把她攬在了懷裏。
進到柳蘇城後,已是黃昏漸濃,燈光幽微。花河上有畫舫行過,舫上琵琶調琤琤,曲聲亦繚繞。
“春色將闌,鶯聲漸老,紅英落盡青梅小。畫堂人靜雨蒙蒙,屏山半掩餘香嫋。密約沉沉,離情杳杳……”
錦笙在唱詞聲裏淺睡著,汽車在行,畫舫也在行,後麵的曲詞已聽不清,唯記住了“青梅”二字。忽地,盧柏淩閑倚青梅樹,把手與她共摘青梅果子的畫麵浮現在錦笙腦海。她未睜眸,卻以為自己已經完全醒了,笑對盧柏淩說:“盧柏淩,天慶觀的青梅應該不苦澀了吧?這時候摘下來釀酒,酸甜正適宜。不如咱們去摘青梅?”
她的軟麗音色還帶著嘶啞,在靜悄悄的汽車內驟然響起。虛虛實實,實實虛虛,她的歡愉輕快終歸隻在夢裏。她人還靠在穆峻潭懷抱裏,貼得如此近,穆峻潭卻窺不見她夢境。在王子儀帶著調侃的一望中,穆峻潭手指骨節僵硬,寒霜亦凝結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