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半月前。
正值梅子青青待黃時節,楊柳堆煙,欲晴還雨。
天慶街的鄰巷有一處天慶觀,初建於晉朝,後續朝代相繼修葺擴建,以宋朝建造的主殿閣為中軸線,至清朝時已然形成一片巍峨壯觀的道觀建築群。香火極盛時期,周邊幾城的佛教寺廟都不能及。
但遭遇太平軍戰火後,此觀漸趨衰落,觀內最大的寶閣也失火焚毀於民國元年,至此,天慶觀香火不複如初,如今更有淒落之景。
是日,天朗氣清,上午九時許,錦笙至天慶觀燒香祈福。
在三清殿敬完香,錦笙閑逛了一會子,才由關帝殿繞行至後院香工家眷所居的房舍,程藕初及常在絲路茶館做買賣的六個絲綢商人已等候了半個鍾點。
此六人雖說是絲綢商人,但稱呼他們為“大絲綢販子”更為準確。他們先是由絲織廠或綢緞莊批發絲綢,然後沿著私下分配好的販賣區域零售或批發。若批發給小城小鎮的綢緞莊、估衣鋪或者小絲綢販子,便賺取中間差價。若要零售到偏僻村子裏,帶上幾樣時新絲綢料子,再捎帶一個城裏的裁縫,到地主家裏轉上一圈,專門伺候地主老爺、太太、姨太太、小姐、少爺們,由絲綢料子到成衣,價格至少能翻上兩番。倘或碰上人傻錢多的,口齒再伶俐些,利潤能翻上好幾倍。
利潤翻幾番的事並不常遇,絲綢販子的穩定利潤來源主要還是靠劃分好的販賣區域。同樣的貨物,批發給小店、小販所得到的中間利潤都是相互約定好的,有一人的價高,那他的地盤便會被其他人的貨物衝擊。
故而,大絲綢販子得到貨源的批發價格於利潤而言極為重要。所以,當杜衡與蘇葉悄然找上此六人,說林五少請他們秘密到天慶觀有要事相商時,他們便積極地依照約定前來,即便等了林五少半個鍾點,也並無怨言。他們有商人的身份地位,更有自知之明,與林家相比,自己隻是個小絲綢商人,靠的是多跑多幹,忙活幾個辛苦錢。林家五少爺鬆鬆手指縫,就夠他們半年甚至於一年的營生了。
江北絲綢市場的大局一向都由林家把控著,南地的絲織廠老板雖氣憤卻也無奈。南地的絲綢同業會雖沒有明文規定,但入會者皆心照不宣、各盡其力地阻止秀林牌絲綢流入南地絲綢市場。
然而,林家與日本人絲綢比賽一事,江北內閣盧總理默許辦在柳蘇城,京陵帥府的穆少帥是比賽公證人之一。《晨鍾報》的幾大主筆,更多次在報上宣揚此次比賽有關中國絲綢榮譽,引起國內進步人士和熱血青年的熱切關注。
有兩大軍閥勢力和《晨鍾報》參與其中,南地絲綢同業會雖有心阻止這場比賽,卻無力也無膽幹涉。
不似南地絲織廠老板的憂心忡忡,絲綢販子們倒是很希望這場比賽快點開始。耳聰目明者早已揣摩出林家與日本人的這場絲綢比賽,其實是林家絲綢與東洋絲綢的價格戰。自古對立商家打價格戰,於自身都有損無益。這次林家和日本人打價格戰,南地絲織廠老板也禍連其中。所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除卻外國洋行的漁翁,中國的漁翁自然是他們這些絲綢販子,他們借由低價批發大量貨物,轉手再賣到小城小鎮,利潤甚為可觀。
屋舍內,沾了汙漬灰塵的黑色布窗簾半垂懸著,錦笙乍一進來,視線在黯淡中模糊了幾秒。寶閣失火後的斷壁殘垣又晃在眼前,卻也轉瞬即逝。
很狹小的一間屋子,方桌與床鋪僅隔兩三步。七人或坐或站,把屋內占了大多半。見到錦笙,那三人也立起來,騰出方桌給錦笙獨坐。
錦笙對眾人彎唇一笑,走近,卻並不坐下,隻單手背後立在壁櫥邊上。壁櫥裏放置著上香的香品,香味濃鬱衝鼻,她虛掩鼻息,笑著說:“大家不必拘禮,在神仙的地盤上與諸位見麵,咱們就尊個眾生平等吧。”
有兩位年長、資曆老的人順著錦笙的手勢坐了下來,錦笙對程藕初點頭,示意由他講明此次秘密會麵的用意,自己隻管把各色香品觀摩個遍。
說是眾生平等,但待程藕初說完,六人都沒覺出平等在何處。
原來,錦笙是要借他們之手,待林家與東洋絲綢互鬥價格降到極低時,由他們出麵代買東洋絲綢。買得的東洋絲綢,再秘密運到錦笙指定的貨倉,運費由林家負責,他們隻需出麵買上一大批東洋絲綢即可,不用發愁如何售賣,轉手之際,便是一匹絲綢得一塊大洋的利潤差價。
毫不費力,一匹絲綢即得一塊大洋的利潤,已是不薄。南地絲織廠的工人,一月最多也不過是十五塊大洋的工資。
但六人是販子裏的老油條,如何會隻謹遵命令行事,而不去忖度錦笙此舉的用意。這場絲綢比賽是林家與日本人的舊恩怨引起的,如今林家表麵上與日本人打價格戰,私下裏卻大量購進東洋絲綢,意欲何為?
林氏一族家大業大,背後深意遠非他們所能揣測,可他們知道,林五少既然要大量購進東洋絲綢,勢必會引逼日本商會把東洋絲綢價格降到最低。屆時,一匹絲綢的利潤,又豈止是一塊大洋?
六人兩兩相對看了一圈,又低聲議論一番,方由資曆最老者開了口:“林家既然要買東洋絲綢,又何須費這麼大的周折,辦出一場國人矚目的絲綢比賽來?以林家在江北絲綢市場的地位,就算把價格壓到極低,日本人為了打開東洋絲綢在中國的市場,應該也會欣然同意的。”
錦笙的眸光還在香品上,隻眼梢循著聲音源頭瞥了一下,是一個穿黑綢衫的胖子,她慚愧一笑,回道:“我林家有家規,林家子孫是不能和日本人有生意往來的。這批東洋絲綢,權當各位幫在下一個小忙,在下實在是私賬虧空過甚,不得不如此。”
這些富家少爺的私賬向來是一塌糊塗,黑綢衫胖子了然一笑,眸光與眾人對視一番,互相交談聲斷斷續續地擴散開來。
眾人討論的主題無外乎是幫林家五少爺這麼大的忙,一匹絲綢隻得一塊大洋的利潤實在太少。
錦笙微垂眼皮,把麒麟戒指對向窗牖把玩,兩枚戒指上各有一顆大主鑽,窗牖縫隙裏透進一束細光,折射了白金鑽石光輝,經由錦笙轉動戒指,光芒在略暗的屋舍內遊移著。
六人交涉一番後,依舊由黑綢衫胖子開口:“既是林五少的私賬,我等不便過問詳情。但購進大批東洋絲綢的利潤遠不止這一塊大洋,我等為林五少效力,要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瞞住他們,實非易事。我等有心要放下其他營生,隻專心為林五少效力,但又得顧慮到養家糊口。”
錦笙聽得出黑綢衫胖子在以向日本人泄露這個秘密為要挾,鑽石光芒在他的黑綢衫上停留了一會兒,她抬眼向他望去,眸中冷光乍現。黑綢衫胖子臉上的和善笑意也瞬間不見:“林五少零零散散地找些小絲綢商人購進東洋絲綢,人數一多,保不齊誰就泄密了。一旦日本人知道,林家的百年招牌受損不說,盧總理和穆少帥那裏,林家也不好交代圓說。而且,經此一事,林老太爺是絕不會再把耆德印傳給林五少的。林五少找上我六人,不外乎是因為我六人一直做的大宗批發,人少,泄密的可能性就小。並且,日本人疑心最重,大宗訂單,肯定要調查客商來曆。林五少找人冒充絲綢客商,是瞞不過日本人的,反而會打草驚蛇。林五少是為財,我等也是為財,尊個眾生平等,林五少和我們才皆不會竹籃打水一場空。”
尊個眾生平等?這是要與她均分利潤呢!言外之意,若他們撈不到滿意的利潤,就會令此事敗露,彼此間皆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錦笙眸光掃過六人,狡黠一笑:“你們考慮得很周全,替我考慮到了所有後果。可你們為何不想想,比你們更大宗的客商也有,我為何找上你們?”她略頓了頓,繼續說道,“因為我手上有你們私販煙土的證據!”
六人麵色一怔,旋即又釋然,一著灰綢對襟短褂的壯年男子不屑地笑道:“私販煙土的證據?西南、西北不少軍閥都強製農民種罌粟,滬海有數千個地下煙館,哪個達官顯貴的府上沒人抽大煙?杜江城販賣煙土都走了明路子,也沒見有人把他怎麼著。”
黑綢衫胖子也點頭道:“對,我們私下運的都是‘雜膏’‘劣土’,根本算不上煙土,價格和煙卷差不多,轎夫、腳夫、人力車夫,甚至於乞丐都抽得起,實在算不上煙土!”
錦笙道:“你們在販賣絲綢的同時,在杜大哥的眼皮子底下私販‘劣土’,既搶了‘洋土’的生意,也逃過了關卡稅收。雖然你們隻是小魚,但杜大哥和那些關卡背後的軍閥肯定都想由你們揪出更大的魚來。並且,‘洋土’‘西土’隻不過是禍害有錢人,也是那些有錢人自找的。可你們的‘劣土’‘雜膏’連車夫、乞丐都不放過,想讓中國人人都變成大煙鬼,滬海禁煙局的官員雖不甚有所作為,但與你們較起真來,也夠你們進監牢了。”
黑綢衫胖子剛要說話,灰綢對襟短褂男子冷冷一笑:“杜大哥?各位,聽出來沒有,林五少這是在暗示咱們,他找上咱們,還有一個原因,咱們的家眷可都在滬海呢。若咱們這一次不為林五少效力,林五少的杜大哥可不會輕易放過咱們!說不準,還會禍及咱們的父母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