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梅子青,梅子黃(2 / 3)

錦笙心中驚詫,自己的話語並無此意,更不會卑劣到以他們父母妻兒的性命作要挾。她麵上不動聲色地望了那壯年男子一眼,這次仔細看了,瘦高個,三十歲左右,麵容黝黑,益發襯得一雙眸子炯炯有神。壯年男子複又說了許多不為錦笙效力的後果,皆指向他們的軟肋,引得其餘五人雖對錦笙不滿,卻顧忌種種後果,隻得一一應下此事。

錦笙隱約覺察出,灰綢短褂男子雖一直在激起其餘五人的不滿,實際上卻是在幫她,以他對其餘五人的了解,引著那五人同意此事。

待六人走後,錦笙有事交代程藕初出來得晚,候在外麵的,除守門的蘇葉,還有那灰綢短褂男子,立在庭院內遠遠等著。見錦笙出來,男子立即走上前,錦笙冷傲看向他,他微躬了躬身,說:“我有事想跟林五少單獨談。”

錦笙不言語,又退回到屋舍裏,程藕初去準備比賽的事宜了,外麵仍舊由蘇葉守門。灰綢短褂男子跟隨錦笙進來後,直報名諱:“我叫金鑫,名字加起來,一共有四個金。”錦笙神情冷傲,揶揄道:“看來私販煙土賺了不少錢啊,連名字都鑲了金。”

金鑫笑著回道:“我私販的煙土,隻賣給日本人,從不禍害中國人。”錦笙不在意地點點頭:“你要跟本少爺談什麼?”金鑫直言道:“林五少暗地裏購進大量東洋絲綢,總要賣出去。既然是掩人耳目偷偷購進的,在中國售賣,終會紙包不住火。不如,走私到朝鮮?”

錦笙本是冷傲閑適模樣,聞金鑫最後一言,眸中驟顯驚愕。待斂盡眸中異樣,她才淡淡抬眼看向金鑫,嘴上說著:“哦?走私到朝鮮?”目光卻仔細打量著他,想推測出他是何來頭,又是何目的。

是的,錦笙的確要把大量購進的低價東洋絲綢走私到朝鮮。

朝鮮曾是中國絲綢重要的傳統出口市場之一。中國絲綢質地上乘、經久耐用,且花樣款式繁多,很受朝鮮人喜愛。

十九世紀末的幾年內,朝鮮平均每年從中國進口十三萬餘匹的絲綢。在朝鮮每年的絲綢進口額裏,東洋絲綢僅占百分之七左右。

然而,自日本在朝鮮設置朝鮮總督府對朝鮮實行殖民統治以來,為了霸占朝鮮的絲綢市場,在日本定的關稅法裏,把中國絲綢的進口稅率由百分之七點五提高至百分之四十,遠遠超過了正規關稅法。錦笙聽聞,近期日本有意頒布實施《奢侈品等進口稅法》,要將中國絲綢的進口稅率提高至從價的百分之一百。

接連提高的關稅令中國絲綢商人獲利微薄,大多數中國絲綢商人早已放棄了朝鮮絲綢市場。

此次林家與東洋絲綢的價格戰,日本商會為了贏得比賽,定然會跟著林家降價。彼時,他們在中國損失的利益,一定會在自己的殖民地找回來,朝鮮絲綢市場的價格一定會上升。錦笙把低價購進的東洋絲綢走私到朝鮮,再低價售賣出去,雖說沒有完全的把握能大幅度擾亂朝鮮絲綢市場,但一定能衝擊到一些日資絲織廠。首當其衝的,就是在中國的日資絲織廠和繅絲廠。

金鑫頷首:“對,走私到朝鮮。林五少應該很清楚如今的朝鮮絲綢市場的狀況,在朝的日本政府對中國絲綢的管控很嚴,中國絲綢幾乎已退出朝鮮市場。五少既然隻為補私賬虧空,那就無關乎賣到何處。既然都是要出手,為何不以東洋絲綢去衝擊東洋人所把控的朝鮮絲綢市場?”

錦笙問:“走私到朝鮮?這可不是普通的出口,需要找一家洋行負責,把該繳納的款項交付了方可。你既知道日本政府對於絲綢貿易的把控很嚴格,那你說說,該如何走私?”

金鑫道:“比賽館一開,待引逼日本人降價銷售,林五少私下購進的就是日本人威逼耆德堂林記綢緞莊賣的那一批貨。這批現貨數量太大,來來回回地折騰,日本人肯定會在私下裏注意這批貨。我沒能力、沒人脈,更沒資本能悄無聲息地把它們運出滬海,但是林五少有林家的人脈和資本做後盾,可以悄無聲息地把它們運出滬海。林家曾在朝鮮設過綢緞外莊,定然結交了不少朝鮮商人,隻要能讓這批貨過了日本政府所控製的朝鮮海關,接下來的事由我負責。我一直在往朝鮮走私小宗貨物,結交了不少朝鮮的走私小販。小商小販不懂什麼商人大義,隻要能賺錢,這批貨他們就能賣遍整個朝鮮。自然,如此一來,曲折費事,林五少就會少賺很多錢。”

被殖民後,朝鮮已徹底淪為日本的資本輸出地、商品傾銷地、原料供應地。日本根據其侵略與掠奪的需求,開展朝鮮與中國的貿易往來,其間以海上貿易為主,陸路貿易甚微。

日本統治朝鮮後,大量掠奪朝鮮農產品,尤其是大米,運回國內供本國人食用,致使可供朝鮮人食用的大米數量驟減。同時,日本又管控著朝鮮的貿易往來,從中國大量進口小米、高粱,供朝鮮人食用。

而中國從朝鮮進口的商品,主要是紅參,其次是海參、海帶、海菜之類,但進口量遠遠不及朝鮮進口小米、高粱等糧食的數額。

林家早先在朝鮮設過綢緞外莊,專門負責林家絲綢出口朝鮮事宜,與不少朝鮮商人結為了世交。近幾年,林記糧食鋪也經常幫著朝鮮友人的貿易行收購大米、小米、高粱等農產品。他們捎來紅參賣給林記藥材鋪,再運走大米、小米、高粱等糧食,若行情不錯,也會帶走一些絲綢或者其他貨物。有時,他們還會從中國轉出口一些歐美工業商品到朝鮮。

屆時,錦笙要走私的這批貨物,還是按照朝鮮貿易行友人的運貨線路,由滬海港口直達仁川港口。

滬海這邊,海關關員是林家相交多年的熟人,且租界有杜江城,護軍使亦是林肇聰的老相識。隻要不出大意外,這批貨物裝在運糧食的船裏悄無聲息地就能出滬海。

仁川港口那邊,亦有朝鮮友人相助。自被殖民以後,朝鮮就冒出了許多走私商人,他們私下裏走私的種類很多,如鴉片、糧食、歐美工業品、槍支彈藥等,有他們協助,要過仁川海關不成問題。當初林肇聰與朝鮮友人商議此計劃時,朝鮮友人應允後,卻不免自嘲:“以前,你們是宗主國,我們是藩屬國。在貿易上,雖然清國給予我國朝貢的回賜兩者價值相等,可這屬於納貢與回賜,算不得什麼貿易。我父親與林老太爺還曾在言語上有過不快,現在我們倒是不對中國朝貢了,可在自己國做生意,得不到日本人的批準,惹急了他們,隨隨便便就能給你安個‘走私’的罪名。走私?嗬!我在自己的國家正正經經做生意,竟然是走私,這算怎麼回事啊!”

這批東洋絲綢,錦笙根本不在意能不能賺錢,隻要朝鮮商人能把它們賣掉衝擊東洋絲綢在朝鮮的壟斷地位,就如她所願了。當然,她的底線是不能倒貼錢。

她仔細思慮過,這次絲綢比賽,渡邊次郎等人決計不敢把損失附加給關東州鐵道株式會社、三井洋行、伊藤洋行、片倉集團。那麼,倒黴的隻是那些中小型絲織廠。

這些中小型絲織廠,若背後有資金支撐倒還好,挺過這一關,還能慢慢回春。若沒有資金支撐,它們就是在中國絲綢市場吃了虧,貨物在朝鮮也失掉了市場。流動資金變為貨物,貨物堆積,就把活錢壓成了死錢。對工廠而言,有活錢才能養活工廠,沒了活錢,危機一環扣一環,根本挺不過這一關,隻能宣布破產倒閉。

錦笙不知日本工廠的勞作、賞罰方式是如何的,但日本人在中國建的繅絲廠和絲織廠,強令中國工人由上午五點勞作到下午七點半,中間隻休息一次,勞作時間長達十三個半小時。工資由管車間的人扣扣減減,到工人手裏的數額隻夠他們勉強糊口。而且,他們對工人動輒打罵,工人挨完打依舊得去勞作。

林家幾位爺以及少爺從小受的教育便是不能苛待做工的人,故皆看不慣苛待工人的廠子。

走私東洋絲綢到朝鮮一事,是整個絲綢比賽的第二個重要環節,一旦此事敗露或不成,林家大房將要損失兩百多萬大洋。並且,日本商會定會借機給林家潑一盆髒水,說林家表麵上是為中國絲綢榮譽而比賽,其實是以詐騙手段謀求巨額金錢利益。

金鑫雖然是中國人,但是錦笙不知他的底細,誰知是不是日本人突然想到這一招,特意派奸細來試探她呢?隻要進出海關做得隱秘,她並不擔憂被日本人知曉她私下購進東洋絲綢一事,隻不過被日本人知道了會添許多麻煩而已。

她不敢在金鑫眼皮子底下表露出任何異樣,仔細忖度半分鍾,皺眉對金鑫搖搖頭:“走私到朝鮮,費錢又費事,我是為了填補私賬虧空,自然哪種法子賺得多,就按哪種法子來。”

霎時,金鑫麵上顯出怒氣,又竭力壓下去:“前清嘉慶年間,耆德碩老德高望重,曾得朝廷數次嘉獎,有耆德印傳承於林家子孫後世。列強聯軍攻入燕平時,燒殺搶掠,林家多處店鋪遭難,賬簿亦焚於大火之中。但林老太爺不愧是耆德碩老,張貼告示,尋覓債主,把林家未結的款項一一登記,並悉數結清。而燕平人所欠林家債務,一概不予登記,一筆銷去,留下資金給欠債人修複生息。那些想要恢複買賣,而家財毀於列強聯軍之手的,林記錢莊更是免息借錢,是借錢而非施舍,保留他人尊嚴且助以恢複生息。有不少商鋪正因林老太爺此舉,才沒有舉家餓死。林家諸如此類德望之舉數不勝數,想必林五少比我更清楚。其他大義商人經商最看重‘誠信’二字,而林家人經商最看重‘耆德’二字。耆德碩老有《耆德堂鑒》傳世,盡顯儒商精神風範,重於大義,重於誠信。‘耆德’二字更是林家生意的招牌,為諸多大義商人所欽佩。擁有如此家世,林五少還能隻為賺錢,而不顧其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