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義憤說完,錦笙方慢悠悠問道:“你既如此了解我林家,怎還可大言不慚地勸我走私?走私這種事,是不入流之舉,壞我林家名聲。你覺得,本少爺會做嗎?”
金鑫臉色驟變,隨即反駁道:“林五少私下購進東洋絲綢,也是不入流之舉,就不怕壞林家名聲嗎?衝擊朝鮮絲綢市場,給日本人點顏色瞧瞧,兩者相抵,不算壞林家名聲。”錦笙笑著調侃道:“真是強詞奪理!你如此恨日本人,你跟日本人有殺父之仇啊?”金鑫老實答道:“我父親和兩個叔叔皆死於甲午年那場海戰。”錦笙臉上調侃笑意立即收去,咳嗽一聲,嚴肅了麵容:“事關重大,你容本少爺想一想,待本少爺吩咐你們收東洋絲綢的時候,你們先收著,盡量多收。至於怎麼處理,以後再說吧。”金鑫心中拿定了主意,到時,林五少若不運往朝鮮,他便把這件事捅出去,讓林五少來個竹籃打水一場空。遂,他也不再多言其他。
金鑫先出去,錦笙因忖度利害關係,晚了一會子才出。出門之前,她決定冒險信任金鑫一次,他不失為一個得力助手,隻還不到時候,待貨物準備著朝仁川港口運時再告知他。
正在晌午頭,烈日當空,日光碎金子般傾瀉而下。小庭院遊廊外種著一棵青梅樹,枝葉茵茵,盧柏淩一襲白色西服閑倚在樹幹上。衣披翠影,眸如點漆,唇角彎起,笑得花枝亂顫。
對視瞬間,錦笙臉頰浮起深深酒窩,疾步走向他,與他有兩步距離,連忙止住腳步,扭頭對身後的蘇葉說:“蘇葉,你先回去吧,幫杜衡把舞獅子的隊伍弄好。鼓挑大的給我搬,什麼碰鈴、大鈸、炮仗,都給我挑響的預備!記住,怎麼熱鬧怎麼來!”
蘇葉點頭說“是”,極別扭地看了盧柏淩一眼才穿過遊廊,打小門出去。但盧柏淩的眼裏隻有錦笙,並未注意到蘇葉的眼神。
待蘇葉走後,盧柏淩把錦笙拉到綠蔭下避日,跟她提議說:“明日還有很多西洋人過來,有報人、公使館職員、洋行職員、商人等等此類人物,其中有不少身份顯赫的,要不要再請一班西洋樂隊?”錦笙回道:“雖然西洋樂隊奏樂跳舞還行,但我又不是給他們辦舞會。再說了,明日大家都各懷心思地過來,誰有心思聽音樂啊。舞獅子和炮仗響動大,又熱鬧喜慶,十裏以外的人說不準都能引來。”
錦笙說話時,伸手摘了一顆青梅,嫌果子太小又拋掉了。盧柏淩抬胳膊扯壓下一根高枝,二人都瞅見最大的那一顆,他出手略慢,抓住了錦笙的手。錦笙回眸看他,日光被茂密枝葉篩了一遍,化為數點零星,細碎地浮在盧柏淩臉龐上。她忽然覺得昨夜星辰恰似他,於天地而言,是那般渺小幽微,於她而言,卻是璀璨星光。
盧柏淩也靜望著錦笙,她的兩隻眼睛映入他眸底,化為兩顆耀眼明星,讓他再也看不進其他。他的眼中唯有她,她璀璨了他的整個人生。
觀外春草萋萋,桑葉冉冉,觀內青梅綠枝正低時,恰逢意中人。錦笙的手被盧柏淩愈握愈緊,手中青梅亦慢慢被濡濕,她眼睫微顫,遲了好一會子才回神,手一動,摘下青梅。盧柏淩掏出手帕遞給她,她擦擦青梅,咬一小口,極酸極苦,知道盧柏淩不愛吃酸,強忍著吞咽下去,把剩餘的遞向他,說:“甜的。”盧柏淩接過,整個吃進嘴巴裏,隻眉頭微皺,就把酸苦的青梅果子吃完了。錦笙詫異:“不酸苦嗎?”盧柏淩笑著說:“甜的。”
情傷處,燈火黃昏。天慶觀依舊不複昔年香火,隔絕在十裏花河之外,幽靜冷淒。夜裏的青梅樹依舊是綠的,隻綠到深處,湧出墨來,濃濃墨綠透不進幽微燈火。
錦笙嘴裏的青梅一如上次酸澀,她望向青梅樹幹,仿若盧柏淩還閑倚在那裏,於是對他酸澀呢聲道:“不酸苦,是甜的。”
斜月裏,兩三星火。穆峻潭遠遠立在遊廊上,把一根廊柱踢踏來踢踏去。陪自己心愛的女人思念其他男人,如此憋屈氣怒的事,五分鍾已耗盡他所有耐心。偏偏他還不能發火,恐惹她生氣加重病情。他處在半暗半明中,臉上怒氣也顯得變幻莫測。
盛吉祥立在一旁,撓了好幾次腦袋,眼瞧著道觀裏給廊柱新刷的朱漆被穆峻潭踢踏個亂七八糟。忽聽得少帥低聲吩咐:“等她走了,你帶人過來,把這棵青梅樹給我砍了!砍到與地麵平齊!”
盛吉祥連忙立正答一聲“是”,穆峻潭已大步朝樹下人走去,惡聲惡氣地說:“擔心比賽館的事,著急回來的是你,現下回來跑到天慶觀摘青梅的還是你。你知不知道什麼是以大局為重,一心隻顧兒女情長!你不務正業也就罷了,我還有軍務要回軍營處理。快走!”
這話像極了父親的口吻,錦笙心中生出厭煩,很生氣地問:“若我現在心中想的是你,你還會假惺惺地說什麼隻顧兒女情長嗎?”穆峻潭回道:“若真如你所說,情有可原,自然另當別論!”錦笙氣得瞥他一眼,把他推搡開,快步朝遊廊走去。
她本想著走出天慶觀,自己喊輛黃包車回美新飯店,以後能不理就不理穆峻潭,踏上遊廊,她卻忽又想起,藏在貨倉裏的貨物馬上要由滬海運往仁川港口。
一般情況下的貨物出口,各海關稅務司及所屬相關人員隻是負責驗貨,開出稅單,然後由商人持單向屬於海關監督的銀行繳納稅款即可。自清朝晚期始,中國海關的管理權多半都把控於洋人之手。林家與海關外籍稅務司的交集由赫德時期過渡到安格烈時期,爭爭吵吵、磕磕絆絆,也生出了不淺的交情。林肇聰早已私下運作,關員驗貨這項程序出不了差池,唯一能橫生枝節的,隻剩下護軍府的護軍使。
本來護軍府不在枝節之內,但十天前,不知為著什麼緣由,穆大帥突然把滬海的護軍使給換了。錦笙並不關心安係內部的爾虞我詐,也無心忖度穆大帥此舉的背後用意。隻俗語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滬海又曆來是軍閥撈油水的好地方。錦笙唯恐新任護軍使無緣由地幹涉貨物出口,但凡生出一絲亂子來,她的計劃極有可能會前功盡棄。
為防萬一,錦笙驟然停下腳步對身後的穆峻潭說:“競天,三天後,我有批貨物必須安安全全地出滬海港口。你能不能跟新護軍使先打好招呼,我怕他一時興起,在那天派人去碼頭找碴生事。”穆峻潭立住,質問:“這麼怕被稽查?你在幹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錦笙不願告知實情,又很生氣他的質問,沒好氣道:“販賣人口到其他國家當苦力!夠見不得人吧?”穆峻潭厲聲道:“你要是敢把中國人當貨物一樣賣來賣去,我就挑斷你的手腳筋!”錦笙道:“那你還不如一槍崩了我!倒還痛快些!”穆峻潭道:“殺你?我自然是舍不得的!我寧可廢了你,抱你扛你一輩子,也不讓你往大奸大惡的道路上蹦躂!”錦笙冷笑反駁:“說得大義凜然,你們這些軍閥頭子每每打仗,死的衛兵不都是中國人!”她隻顧嘴上痛快,全然不顧穆峻潭神色裏浮現的羞愧和痛意。穆峻潭扭過頭,默然片刻才認真說:“戰爭有傷亡是再正常不過了。但是,會有中國人不和中國人打仗那一天的,相信我!”
是痛嗎?錦笙仔細看向穆峻潭的臉龐,他的鬢角青發影裏有三四許星光。青年少帥,氣度自是威赫凜然,那層微薄痛色瞬間逝去,令人捕捉不到。記起盧柏淩曾評議穆峻潭,說他雖居廟堂之高,看似顯赫,卻被重重枷鎖拘著,且高處不勝寒;說他也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時候,與在軍校時的理想背道而馳,漸行漸遠。
走神片刻,錦笙兩側臉頰都被穆峻潭揉捏住,他低頭看她,眼底因她臉龐變形顯出柔情笑意,麵容卻十分冷漠嚴肅:“說,你又在搞什麼鬼?你要是不跟我說實話,我就派人到碼頭嚴查!凡是跟你們林家有關的貨物,一艘貨船、一個貨箱都不放過!”
這還當著盛吉祥的麵呢,我堂堂林家五少爺的顏麵何存?錦笙扯不開穆峻潭的手,氣得對他拳打腳踢,結果被他半扛半抱著給運上了汽車。果不其然,穆峻潭的血肉心肝肺,甚至連腸子都是冷的。這樣的人,不懼刀傷槍傷,肉不會痛,心又怎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