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紅塵裏,煙霄外(1 / 3)

美新飯店一切如初,波瀾不驚地迎來送往,把相見離別當作家常便飯。唯有不同的,是錦笙房間對過的房間,便衣警衛不在,亦不會再回來。

錦笙沒有開大燈,借著月光走到沙發坐定。她暗自悵然失神一會兒,隱約覺出不對勁來,立即拉開沙發旁那盞橘黃色台燈。茶幾上,沒了走時的物什,幹幹淨淨的幾麵上,僅擺著峻峻已經僵硬的屍體,齜牙咧嘴,猴臉扭曲到沒了猴樣。隻見它眼睛半開眼珠歪斜,怪異地瞪向凶手的方向。臨死前的痛苦掙紮,在它的臉上全部呈現出來。

錦笙駭得癱軟後靠,想喊赤芍,卻一口氣岔住,化為連串的咳嗽。

赤芍得知錦笙回來,急匆匆跑來,卻在房門口遇上蘇武,旋即低頭讓開道路,緊隨其後進門。

水晶燈盞乍亮,錦笙壓住咳嗽,看向赤芍和蘇武,冷厲眸光定在蘇武的麵容上:“誰殺的?”蘇武身姿恭敬,神情肅然地說:“大爺說,猴子極具靈性,又曆來不受管教,極愛惹是生非,留著它,容易帶壞五少。”錦笙怒聲說:“蘇武,你少拿大爺壓我!宅院裏上下叫你一聲‘武爺’,你還真當自己是爺了!你算我林家哪門子的爺!不過是我大房養的一條狗,如今竟敢橫到我頭上!”她怒極起身,渾身哆嗦到立不穩,剛被赤芍扶住,就要赤芍去杜衡那裏拿槍。赤芍麵帶惶恐地連連搖頭,蘇武依舊神情肅然著開了口:“明日上午八時,大爺在羅漢齋的蓮花室見五少。”

錦笙仿若迎頭挨了一記天星錘,滿眼金星繚繞。她本就虛弱未複原,剛才一番動氣,現下立即腿軟到立不住,跌坐回沙發上。

依舊是荷葉翩翩的兩扇門,蓮花向著兩邊盛開。推門進入,有落地錦屏遮影,屏上鶴瘦鬆青,與芝蘭紅日相輝映。屏後,林肇聰的修長身形立在半扇窗後,黑薄綢長衫的一角被風微微吹起。風起,數萬點雨滴如約而至。

“兒子給父親請安!”

林肇聰隨著錦笙嘶啞不安的話語轉身,錦笙發現,不過兩月餘未見,父親的雙鬢竟已生了濃濃華發,眉目間也顯出老態來。外婆曾說,當年為母親一擲千金的達官顯貴,並非隻有父親,隔三岔五送到幽謐書寓的奇珍異寶簡直要把人的眼睛看花掉。父親在幽謐書寓花的錢最少,不承想,卻是父親抱得美人歸。

外婆又說,那時的父親,沉穩睿智,儒雅俊朗,癡守著瘋妻,從不踏足風月之地。父親為母親破了原則,母親亦贈了真心給父親。

然而,外婆說的那樣的父親,錦笙從沒有親眼見到過。或許哥哥在世時,父親是外婆說的那般溫潤翩翩且細心,但那時的父親,眼中隻有哥哥而已。對她,唯有六歲前的漠視,以及六歲後的嚴厲。

父親帶著慈愛笑意走近,錦笙有些恍惚。父親亦如她所期盼的那般,一開口並非責罵,而是關心她的身體:“身體如何?有無大礙?”錦笙仿若見到一個溫暖踏實的依靠,心中欣喜,卻不忍父親為自己憂心,連忙搖頭:“已經完全好了。”說完,卻不爭氣地咳嗽幾聲,漲紅了臉。

林肇聰示意錦笙坐下,倒一盞茶遞給她,說:“前日到了柳蘇城,赤芍告知我,你生病了,在滬海住院。我派人打聽到的風聲卻是朱五小姐害了腸胃病在住院,穆峻潭又調兵嚴守整個醫院。我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便不好去醫院看你。”

茶水入喉,錦笙從晃神中走出,她不知父親此行的真實目的是什麼。自懂事後,在她記憶中,父親的溫和平靜向來都卷藏著雲譎波詭。相比期待,她更懼怕父親的溫和慈愛,遂沉默不語,想以不變應萬變。

“盧兆祥、穆炯明曾因你母親往幽謐書寓送了不少錢財珍寶,他們曾愛慕我的女人,今時今日,他們的兒子竟又同時愛慕我的女兒。此等啼笑皆非之事,唉,當真是世事難料啊……”

“咳咳咳……”

錦笙嗆了一口茶水,驚愕地望向父親,待她確定父親是在開玩笑,便更加錯愕不安。生母出身幽謐書寓,是麒麟五少爺身上唯一的汙點,“幽謐書寓”四字,向來是林宅禁忌。奶奶曾重罰過一個口無遮攔的小廝,自此再沒有人敢明目張膽地提幽謐書寓。為著幽謐書寓,當初給白蝴蝶贖身時,奶奶第一次跟她發怒,最後還是父親需要白蝴蝶為她做戲,才竭力周旋此事。

聽完父親的玩笑話,錦笙不知該驚還是該羞,表情別扭至極地叫了一聲“父親”。

林肇聰見她如此,臉上笑意愈加溫和慈愛,還頗寵溺地摸了摸她的腦袋:“你是為父唯一的骨肉,你的終身大事,為父豈能不為你考慮周全?若論眼下,穆峻潭重權在握又儀表俊朗不凡,鋒芒太盛,女孩子被他吸引也實屬正常。但他風流成性,脾氣乖戾,絕非你的良人!把你交給他,為父與你母親皆不能放心。論家世,盧柏淩也是人中龍鳳,隻是過於看淡名利,才無心謀得一官半職。柏淩待你之心,這許多年,為父也是目睹了的。你切不可因一時迷惑,錯擇穆峻潭。你身份與方家小姐不同,一旦摘掉你哥哥的身份,林家與你再無半分關聯,你必須秘密嫁於穆家!穆峻潭喜新厭舊成性,若來日薄情於你,又豈會維護咱們大房的名聲?一旦你的身份秘密敗露,你讓我與你母親死後的屍身葬於何處?況且,你打小就跟在我身邊學做生意,如今年紀又小,對此等兒女情長肯定不善處理,你心中到底屬意誰?你二人又是如何打算未來的?你且告訴父親,父親到底比你見多識廣,看得長遠。擇婿不是做生意,生意這次不成,還有下一次。你若擇不好夫婿,日後可有得委屈和苦楚給你受。”

這是第一次,林肇聰把錦笙當女兒看待,語重心長地跟她說話。

錦笙揣摩父親話風,竟是同意了她和盧柏淩的事。霎時,她心中湧出無限委屈,忘卻要以不變應萬變,雙眸濕潤,把自己對盧柏淩的心意,及盧柏淞給自己說了什麼,盧柏淩又是如何登上前往美國的郵輪,一一告知父親;又把自己與穆峻潭的糾葛,揀能說得出口的說了。

聽畢,林肇聰沉默十餘分鍾。風卷雨斜,直把他內心的沉穩打了個稀亂。確如他所料,穆峻潭已成既定的威脅。紙包不住火,這場大火就快要來臨了。縱江南有梅雨季,也澆不滅這場要焚燒大房的熊熊烈火。事到臨頭懊悔遲,他仍要賭上一把,賭眼前這張與趙丹蔻相似的臉龐能魅惑穆峻潭到一切結束。他斂穩神色,對垂首默然的錦笙說:“如此大事,你事前竟半句都不告知為父,你太任性妄為了!”

雖父親滿是責怪,但錦笙心中卻湧出許多暖意,覺得父親是可以護她周全、為她做主的依靠。忽聽得父親又說:“比賽館的事很快要有個結果,待奪得霓裳錦,你去美國找柏淩吧。屆時,為父會對外宣稱,林家五少爺在美國染病過世。為了我與你母親能有個名義上的兒子,你離開中國以後,也不要再用你哥哥的身份名諱了。最好,你此生都不要再回中國!”

錦笙愕然看向林肇聰,林肇聰卻起身背手立在窗前,不再與她相對。她眼眶裏有待懸的淚珠,霎時碎裂在睫毛上,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她想笑,喉嚨裏卻似有異物堵塞,堵到發噎。半月前,她已明確向父親表明不會再奪霓裳錦。那時,父親雖氣怒卻回複她,待比賽館有結果以後,再說霓裳錦的事。

今時今刻,父親竟給她這樣一個選擇:若她奪得霓裳錦,就可以去找盧柏淩;若她不奪錦,父親怕是不會允準她和盧柏淩在一起。

錦笙心室猝然被剜了數刀,疼到渾身血肉冰涼。她想象中可以依靠的父親與她真實的父親,原是兩個人。父親為她做主,不過是要與她做一場交易,僅此而已。

江南細雨熟黃梅,梅子黃,酸澀卻依舊。青梅的酸澀味道,伴著父親的話語湧上她的心頭喉間。

“為了迷惑日本商會,短短一個多月,林家丟失了很多客商,包括南地很多絲織廠的一些客商也丟了。族裏早已為此事商議爭吵過幾次,南地絲綢同業會也已經對林家憤懣不平,隻是敢怒不敢言,但私下裏,他們敢不敢做些什麼就不得不防範著了。走私到朝鮮的貨物尚不知能不能順利賣掉,若霓裳錦再得不到,咱們大房的私產會全賠在這場比賽裏。你既要遠嫁,為父跟你母親總要為你備些嫁妝。你一走,大房連個假兒子都沒了,你二哥又豈能放過大房的產業?為父已經老了,你母親身體又不好,為父與你母親總要留些薄產度日。

“假的就是假的,別說十二年,就算二十四年,也依舊是假的。為父也悔不當初,當時若狠心偷偷買來外姓男童,咱們大房也不用為了你的身份秘密終日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就在柳蘇城結束這一切吧!等你手上的事情辦好以後,你也不必再回燕平,直接由滬海坐船離開。不要覺得撇下父母遠行乃不孝,你離開,帶走大房的憂患,已算對我與你母親盡了大孝。”

一場梅雨後,半河萍風起。

錦笙坐於石橋下的石塊上,柳條紛紛披垂在她身上。她隱在柳條後,望向風起波瀾的河麵。心似縠紋,褶皺連連,她更捉摸不定自己的心思。她覺得自己錯了,最初謀劃奪錦時便錯了。父親也錯了,以不義手段奪得昔日皇家貢品霓裳錦,根本不能為林家增添榮耀,爺爺、泰濰的族公們和林家的列祖列宗皆不會原諒她“父子”二人。

在柳蘇城的兩個多月裏,與進步學生、《晨鍾報》的主編們以及景翁的接觸往來,她像曆經許多年似的,忽然懂得了很多事情。她似乎也明白了,為何爺爺總說她不曉大義,隻顧利益。

她覺得父親的心被仇恨怨世蒙蔽住,迷失了,連帶著把她也教育到了歪路上。

但是,隻要奪得霓裳錦,她就可以去美國找盧柏淩,就可以和盧柏淩在一起了。盧柏淩可以開醫館或者建葡萄莊園,她可以在外國建一個絲織廠,繼續做絲綢生意。

在盧柏淩和張琳琅登船的第二日,盧家、張家同時登報發表了娶媳、嫁女的啟事,對外宣布結為姻親。報文裏也未談及婚禮,隻提了一句二人在蜜月期間如何。有人跟著登報評議說,這是西方國家新時興的文明法子,新人不舉辦隆重的婚禮,隻宴請至親好友,好給新婚夫婦留下更多的時間去蜜月旅行。

事已至此,不論盧柏淩願不願意,張琳琅都已是他的正妻。錦笙也心知,她即便跟過去也隻能做妾。

蘇葉從棺材鋪裏抱著峻峻的小棺槨走出來,臨近石橋時立住腳步,古銅色的麵龐顯出複雜不安。他攥緊包小棺槨的黑緞,耳邊重重回響著大爺的話。

“待她把這件事情解決好,你就帶著她去暹羅。我已經為你們在曼穀置辦了一處綢緞店,夥計掌櫃早已雇好,你無須操心店鋪的事,隻需看牢她。你若想跟她安安生生過日子,就要一直囚禁著她!記住,別對她心軟,以你這點心眼,是鬥不過她的!”

他雖覺自己配不上錦笙,但會一輩子對她好的,任她罵,任她打,他皆心甘情願。

錦笙瞥見蘇葉僵立不動,站起身向他走過來,檢查一番,黑緞裏的小棺槨和墓碑都是照她的意思趕製出來的。她接抱過黑緞包裹,低聲對蘇葉說:“軍營我自己雇車去,你去貨倉幫金鑫一塊盯著,以防哪裏出紕漏被人瞧出端倪。還有,這批貨量雖大,但你讓金鑫謹記一條:人比貨重要!走私東洋絲綢到朝鮮,日本人抓住他們,心一黑,說殺他們就殺了。告訴金鑫,一旦被發現,不可自作聰明地與日本人斡旋,讓他帶著弟兄們立即躲到都先生開的貿易行避難,都先生會安排他們回中國。切記,人比貨重要!此計不成,少爺我再想其他的計策。我林錦笙派出去的人決不能橫屍異國他鄉!”

蘇葉的頭半點不點,躊躇著說:“五少,軍營那種地方,還是我陪您去吧。大爺走之前下過命令,讓我寸步不離地保護您。不然我,我沒法跟大爺交差。”錦笙挑眉橫他一眼:“蘇葉,你爹仗著有大爺撐腰,橫在我頭上。你如今也要橫在我頭上不成?大爺的命令是命令,那本少爺的命令是廢話?”

錦笙知曉,殺峻峻一事蘇葉阻止不了。但蘇武是父親的人,她不能把蘇武如何,隻能把氣撒在蘇葉身上。

錦笙在軍營外等著衛兵層層通傳時,恰逢唐義哲和宋連傑坐著汽車出來。錦笙並未看見汽車裏坐的何人,隻是避灰塵避到一旁。

唐義哲問宋連傑:“那是不是林家五小子?”宋連傑說:“是,據我觀察,他與穆峻潭交情不淺,那日在廖師長府上,肯定是幫穆峻潭做戲呢。”唐義哲冷哼:“林肇聰父子倆也他奶奶的不是省油的燈。等老子收拾了穆峻潭,把林家這五小子也一塊拾掇了,給林家的麒麟少爺放放麒麟血,榨幹林肇聰那個老太監!”又問宋連傑,“那批從美國來的軍火什麼時候能到?有了這批軍火,老子就不用怕盧兆祥那帶著東洋味的三萬軍隊了。”宋連傑說:“應該快到了,不然穆大帥也不會強硬地把滬海的護軍使給換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