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義哲說:“行,你密切注意著。穆峻潭這小子也奇怪得很,來柳蘇城就酒色不沾身了,一頭悶在軍營裏練兵。這要是給他個半載八月,老子這些兵崽子非得跟他練出感情來不可。”宋連傑說:“穆峻潭想得太簡單了,也是上那麼多年軍事學校害了他。打仗練兵他是一把好手,可他是五省少帥,光會打仗練兵哪兒成啊。半載八月,那也得督軍給他才行啊。”唐義哲說:“不對勁,不對勁。這小子頭腦簡單,戴希閔沒那麼簡單。這幾天老子的眼皮輪換著跳,一會兒他奶奶的財,一會兒他奶奶的災,跳得老子都想跟著跳!本不該來柳蘇城一趟,可不來親眼瞧一瞧,老子真是坐臥不安!你說,咱們準備兵變抓穆峻潭的時候,得到消息有軍火從美國運來,別再是戴希閔搞的鬼。”
宋連傑說:“咱們安插在帥府侍從室的眼線很可靠,應該不會有錯。並且,穆大帥既然要北上跟盧兆祥打,這批軍火就假不了。即使是假的,那也是戴希閔想給穆峻潭練兵拖延時間。若真有假,最遲半個月就能露出馬腳,咱們等這半個月也無妨。穆峻潭練兵再起勁,半月的工夫樟西省還是姓唐,他身邊隻有一些衛戍親兵,好對付!”
唐義哲點點頭,按住跳著的右眼皮:“他奶奶的!又開始跳了!穆峻潭把瀟瀟囚禁在醫院裏,是不是她打探到了什麼重要消息?”宋連傑遲疑片刻,說:“怕是舊情複燃吧?也極有可能,跟著督軍時,朱五小姐就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穆峻潭此舉並非囚禁而是在明著告知督軍,那是他穆峻潭的女人。聽聞,他為了朱五小姐還跟方小姐好吵了一架,也挨了穆大帥、穆夫人的訓斥。督軍可有跟朱五小姐透露過什麼機密事?”唐義哲神情陰冷,恨恨咬牙道:“得!戲子無義,婊子無情,老子這次算栽在陰溝裏了!這娘們兒絕不能留!”
因被汽車揚起的灰塵嗆到,待汽車行出好遠,錦笙還蹲在牆下咳嗽著。穆峻潭由軍營急匆匆出來時,錦笙雖不再咳嗽,但眼裏嗆出的淚花還在,她拿手背擦擦淚花,把峻峻的小棺槨捧高,對穆峻潭說:“峻峻死了,我想把它送到陳伯那裏安葬,畢竟它的親朋都在那裏。但是我跟陳伯不熟,也沒臉獨自見陳伯。陳伯當時就不太信任我,我也沒能照顧好、保護好峻峻。”
各式各樣的死人,穆峻潭也算是見全了,一顆冷硬的心早已把生死看淡。第一次畏懼屍體,是錦笙高燒昏迷不醒時,他是真的怕,怕她躺在他懷抱裏,慢慢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恨不能拿自己的命與她替換。
這次不過是死隻猴子,於以前的他,眼皮是動都懶得動的。但錦笙淚花盈盈地望著他,嘶啞哽咽地說話,他心中竟激起一絲悲痛,與她相同的悲痛,仿佛死的不是猴子,倒像是孩子。
走了一裏的山路,錦笙已汗流浹背體力不支。她撐住膝蓋眺望前方杳杳山道,絕望地對穆峻潭說:“你能不能讓你的衛兵去抬頂山轎,我真的走不動了。”不到半裏山路時,穆峻潭說要背她,被她冷言拒絕。又強走半裏多山路,她當真撐不住了。
穆峻潭麵無表情地衝她動下巴,示意她自己跟盛吉祥和葉執信說。她朝後扭頭,跟在後麵的盛吉祥和葉執信也連忙朝後轉身,二人攜手看綠樹、看飛鳥,佯裝不知情。葉執信還指著一隻杜鵑鳥跟盛吉祥說:“這黃鸝叫得還挺好聽的啊。”盛吉祥很認真地點點頭:“布穀……布穀,真好聽。”
錦笙厭棄地瞥了瞥二人,再轉頭,穆峻潭已在她跟前蹲下。她遲疑片刻,咬牙趴了上去。
行一會兒,錦笙氣消了,又忖度起奪錦一事,小聲問穆峻潭:“競天,你是不是喜歡我?”穆峻潭冷聲糾正她:“比喜歡更加鄭重認真!”錦笙怔愣片刻,才問:“假如,你要做一件很傷害方家和少塵的事才能跟我在一起,你會做嗎?”穆峻潭回:“那要看是怎樣的在一起了,光是拉拉你的小手可沒必要。”錦笙在他肩膀狠捶一下,不悅道:“成親,做夫妻。”
穆峻潭冷眸一亮,旋即又覺察出異樣,他停下來看向錦笙:“你是不是想讓我幫你得到霓裳錦?趁早打消這個念頭!我穆峻潭雖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可也不是你所認為的沉溺酒色之徒!我能接受你心不甘情不願地嫁給我,但你若想以成親這件事利用我,我醜話可說在前頭,你那是賠了人也不能達成所願。”
錦笙神色微變,反駁的話語脫口而出:“你別冤枉人,我沒覬覦霓裳錦!我隻是好奇你嘴裏說出來的感情到底可不可信。我父親看人最準了,他說你喜新厭舊成性,脾氣乖戾,絕非良人!再說,誰要嫁給你這樣一個始亂終棄的登徒子!你我既非兩情相悅,又無婚約,這輩子都成不了親!本少爺雙手打算盤的時候,你興許還沒學會算數呢!讓本少爺做賠本的買賣,下輩子吧!下輩子也休想!”說完,她意識到後幾句話有些不對勁,卻氣惱地不願再多想。
盛吉祥和葉執信在後麵聽得麵麵相覷,非禮勿聽,不免後退跟慢了幾步。
錦笙趴在穆峻潭背上,話語更是貼著他耳根子刮過去,被她嗆一頓,他靜然凝視她半分鍾,並無怒色,反而鄭重有力地說道:“我知道最初和少塵有婚約的是你,但你們方林兩家已退親了。至於我之前的名聲,已經那般狼藉,我不想為之辯解什麼。錦笙,認定你之前的我,與你並無相關,你無須在意,就算在意也改變不了什麼。你隻需在意認定你之後的我,如果你覺得這樣的我還不足以成為你的夫君,那我繼續改。隻要我活著,我就會改。我沒法子許你一生一世白頭到老,從我正式穿上軍裝那一刻起,死亡就注定是在意料之中。我也不會要求你能有多愛我,我足夠愛你即可。若真有那麼一日,我死在你之前,你亦無須悲痛,瀟灑放下,繼續快快樂樂地生活就好!我不信生生世世與輪回,我隻認這一世!這一世我穆峻潭愛了你、認定了你,我活著,你就必須是我的!你若妄想跟其他男人在一起,先練出本事來殺了我!”
除在軍事會議上,穆峻潭鮮少一口氣說這麼多話,此番也是情至深處才說出肺腑之言。待他說完,錦笙還怔怔與他對看,他雙眸似兩汪深潭,把她的臉龐清冽冽地映出來。她仿若跌進深潭,心神俱亂,不知該作何表情,亦不知該說些什麼。她知曉,自己是說謊慣了的,著急情況下,謊話總是張口就來。顯然,穆峻潭把她剛才的謊話當真了。她一偏頭靠在他肩背上不再與之對視,悄聲說:“穆峻潭,我是頂愛說謊的一個人。很多時候,我說的話你不必當真。”
風把她的話語吹得零零散散,穆峻潭也不知有沒有聽到,隻管沉默著背她再次前行。穆峻潭的背很寬很齊整,步履行在山道上也很穩健踏實。她安安穩穩地趴在他背上,悄悄瞥看一眼,穆峻潭側顏已恢複認真冷峭。承認自己是一個頂愛說謊又愛耍小心思的人,她突然沒勇氣再對他說第二遍。因為她也分不清情急之下反嗆穆峻潭的那番話,有幾句真幾句假。
穆峻潭把她負擔在背上,仿若把她肩上的重擔也一並扛了去,她依稀感受到他的保護庇佑,對他的厭惡排斥亦在緩緩抽離。分不清是權勢還是脾氣作祟,他總有法子讓她軟弱屈服,不與之對抗。
柳蘇城日租界自比賽開館以來,繁華喧囂一日勝似一日。然而,梅雨季來了,成日雨珠連綿,一遍又一遍地衝洗著,勢要洗去割地租賃給日本的屈辱。日租界內的盛景也浮遊在梅雨中,毫無根基地繁蕪著,仿佛雨勢再大一些,它們就會被柳蘇河衝走,給衝到浩瀚無邊的大海,不由自主地漂流向它們的國家。
五百台繅絲車逆著雨霧運進日租界的第一家繅絲廠,廠房用的是上個日商建造好的。也是一樣的梅雨季,那日商在蕭條的日租界內嗅不到金錢的氣味,惶惶然地舍下嶄新廠房離去歸國。
繅絲車間內有些潮濕,頂壁上懸著慘黃的電燈,把佐藤信長、佐藤英武、渡邊次郎三人的臉也映得淒黃一片。繅絲車並未轉動,佐藤信長卻由記憶裏聽到了絲車飛轉的聲音。他摸著嶄新的繅絲車,仿佛能預見蠶絲飛繞,在潮濕的空氣裏纏出銀圓的味道。這是由日本運來的最新款式繅絲車,中國任何一家繅絲廠的機器都不能與之相比。
“中國是天然的蠶絲產地,條件不知比日本要好上多少倍,可大多數中國人因循守舊、墨守成規,不知改良促進發展,白白浪費了如此好的自然條件。”
佐藤信長感歎完,雙手扶上跟前的繅絲機,憧憬道:“等著瞧吧!用不了幾年,電力織機就會大幅度地替代手拉機、木織機。那時候,整個世界的綢廠、絲織廠都會大大地發展,歐美等國對生絲的需求量也會增大。中國人手工繅出來的絲雖也有質量頂級好的,但粗細不勻,不太符合電力織機的上機標準。咱們守著這樣大的蠶桑產地,中國工人又如此廉價,要不了五年,咱們就可以開出十個這樣的工廠來。以最有利潤前景的繅絲廠起步,漸漸地,桑園、蠶園、繅絲廠、絲織廠……咱們就能擁有一個像林家那般完整的絲綢集團。到那時候,別說南地絲綢同業會這些人,即使林家實力不減,也無法跟咱們相抗衡!”
渡邊次郎預見不了那麼遙遠的盛景,他眼前心中都是近憂:“老師,比賽之初咱們跟著林錦笙降價時,他不降方家絲綢的價格,咱們也沒有降佐藤織物會社織物的價格。截止到今日,咱們所有的訂單,隻最初盈利了幾筆,其後,除了佐藤織物會社的織物是盈利的,其餘的都在賠錢。咱們的賬目上雖然有盈利、有持平、有虧損,但林錦笙不是傻瓜,日本生絲什麼價格,他肯定已經調查得一清二楚,也一定會派人查咱們的貨物成本價。”
佐藤信長逆著一盞黃燈看向他,沉聲道:“若是以人造絲為原料報成本價呢?據我所知,國內有些品種的人造絲價格已經比蠶絲低了近五倍。不必擔憂虧損,這一個多月,咱們在虧損,林家也在虧損,到最後,就要看哪一方虧得最少。哼!大多數中國人都挨打慣了,被欺負慣了,林家人雖然有骨氣有誌氣,但他們忘記了,並非反抗就不會受傷,挨打時反抗更能傷筋動骨!”
渡邊次郎一時怔住,仿佛已經有些不認識自己的老師,後麵的話也並未聽進去:“人造絲?老師,如果再把人造絲牽扯進來,情況會更複雜、更難以收拾。國內的蠶農和繅絲廠,包括中國的蠶農、蠶絲同業會的人都在抵製人造絲。國內有些絲織廠用人造絲也都是偷偷地用,成品仍以全真絲絲綢的名義賣出去。把咱們的全真絲絲綢打出人造絲的名義,這不是給人造絲做免費的廣告嗎?這不僅無法跟三井君、片倉君、伊藤君他們交代,也對咱們繅絲廠的發展有影響啊!您明知道,以帝國現在的技術,很多品種的人造絲連木織機都上不了。而且,用人造絲織出來的那還算是絲綢嗎?”佐藤英武接話道:“把人造絲牽扯進來,咱們這不是在給帝國絲綢打開中國市場,而是在給人造絲打開中國市場!”
佐藤信長笑望著二人:“用人造絲作幌子隻是權宜之計,先贏了這場比賽再談以後!買絲綢的人,有幾個會去探究其原材料呢?隻要絲綢料子看起來摸起來是好的,價格也合理,無論原材料是人造絲、柞蠶絲、桑蠶絲,對購買者來說都是一樣的。有哪個購買者能拒絕物美價廉的商品?你說是人造絲,他們就會相信是人造絲,你說是真絲,他們也會認為是真絲。同行之間才互相輕賤,真正較真較勁的,往往都是同行。”又問,“南地這些絲織廠是什麼情況?”
渡邊次郎壓住麵上的不悅,回答說:“秀林牌最初降價時,有幾個大廠的老板私下指使人購進了不少低價秀林牌絲綢,預備以秀林牌絲綢去衝擊江北市場,砸在手裏以後再沒有什麼大作為了。”佐藤信長冷哼道:“拙劣!他們也不想想,林家敢到南地跟咱們打價格戰,江北市場會一點準備措施都沒有?這一次,林家也損失了不少錢。與林家相比,咱們國家犧牲的那些小絲織廠又算得了什麼?”
他輕拍著渡邊次郎的肩膀:“好好想想,若當年不凝聚國人力量增強艦隊實力,如何能戰勝清國那麼強大的海洋艦隊?隻有把零散的力量凝聚起來,才能戰勝強大的敵人!當年亞洲第一的清國艦隊都贏不了帝國,咱們怎能輸給一個商人家族?我們無論如何要贏了這場比賽!得到林家部分產業後,以這部分產業為突破口,等咱們完全控製林家,也就等同於控製了整個江北市場。這不光是我個人的私心,也是三井君、片倉君、伊藤君他們所樂意看到的!帝國的國土太小,已沒有咱們能施展抱負的場地。你想在中國成為王者,奴役中國人,腳下所踏的不僅有中國人的血肉,還會有自己人的血肉!”
渡邊次郎默然一會兒,長籲一口氣,點頭說:“咱們的人查出來,兩天前的上午,林錦笙包了羅漢齋一整層,見的人叫陳慶恒。我發電報問林清菽,林清菽卻說不認識此人。但咱們的人調查到,林肇聰父子倆所掌管的出口,多是靠著陳慶恒。這個新加坡商人,祖上是閩南人,靠橡膠發家,主要產業在南洋,但與美國、歐洲的很多商人都有貿易往來。這麼多年,不論帝國的洋行如何擾亂中國絲綢出口,林家都不受影響。林家主營柞絲綢是一個原因,最大的原因還是這個陳慶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