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信長眸中驟起亮光:“哦?也就是說,林家大部分的外國客商都與此人有關聯?”渡邊次郎點頭:“對!陳慶恒若非對林家重要至極,林清菽怎會說不認識他。隻要籠絡住此人,就可以截掉林家大部分客商。這一個多月,林家在比賽館沒簽多少大訂單,林錦笙看著急出了病,咳個不停,原來都是裝出來的!真是小瞧了他,身為徐叔岩的弟子,唱腔不行,裝模作樣的功夫倒是一流!”
佐藤信長道:“這件事沒那麼簡單,既然是林家的老朋友,單單隻為訂單,陳慶恒根本沒必要親自來一趟柳蘇城。”佐藤英武道:“的確沒那麼簡單!林錦笙想幫霓裳錦重振皇家貢品的輝煌榮耀,想幫著方家改良霓裳錦,像昔年中國絲綢驚豔於羅馬王室貴族一般,把霓裳錦和方家絲綢專供於歐美上流階層。陳慶恒此次親自來柳蘇城,就是要看看霓裳錦和方家絲綢究竟如何,他這兩天都去了霓裳錦織造坊。”佐藤信長急問:“陳慶恒現在在哪兒?”佐藤英武道:“就住在美新飯店。”
安葬好峻峻已是半黃昏,穆峻潭背錦笙下山時,錦笙還在猶豫不決,一麵想要拋卻仁義、情誼去奪得霓裳錦,好脫離這種不男不女的怪物生活,去美國找盧柏淩;一麵又覺得這樣做,就算能跟盧柏淩在一起,她也要一直活在後悔內疚之中。所以,她腦子裏有兩個小人不時在打架,想得過於投入,腦袋便一會兒靠在穆峻潭右邊,一會兒靠在穆峻潭左邊。
穆峻潭不曉得錦笙是為盧柏淩動來動去,誤以為是上山時自己的肺腑之言拉近了二人的距離。錦笙有同他做夫妻的想法,卻顧忌他是個喜新厭舊的脾性,恐來日薄情於她,他對她說了心裏話,這就算確定戀愛關係了嗎?背後女孩已是他的小戀人,以後,他也有了正當吃醋的身份了。
這是穆峻潭第一份融於心室的戀愛,太過珍重,他反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錦笙又趴在他後背反複玩鬧,令他心中漾起無限柔情,步子亦緩慢許多。
忖度了十餘分鍾,錦笙方意識到,奪不奪錦都是後話,當務之急是如何讓方少塵回去繼承霓裳錦織造坊,一代又一代地把霓裳錦傳承下去。
早前法國信孚洋行、美國美信洋行、英國怡和洋行、意大利開利洋行、瑞士達昌洋行的大班皆說,方家絲綢雖精美,但幅寬和長度不夠,不符合歐美人對服飾麵料的要求。方少塵一直在想法子改良方家絲綢的幅寬和長度,已經足不出織造坊好些日子。
錦笙猜測,方少塵心中已有八分心思想回到霓裳錦織造坊。剩餘的兩分,便是軍人職責和穆峻潭那句“一個身強體健的少年郎,不去扛槍打仗,天天坐在什麼大花樓織機上織錦,成什麼樣子,豈不懦夫”!
當初是穆峻潭把方少塵蠱惑走的,也唯有他親自勸說,才能讓方少塵下定決心去繼承霓裳錦織造坊。遂錦笙停止動來動去,開始對穆峻潭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要他去勸說方少塵。
錦笙一直在說,軟麗音色貼在穆峻潭耳畔,他偶爾“嗯”“唔”一兩聲表示在聽,再沒有一次說過兩個字。從中國絲綢驚豔於羅馬到霓裳錦專供羅馬皇室數百年,從愷撒大帝到中國皇帝,錦笙雖不用走路,但由丹鼎山一路說下來,口幹舌燥,瞧著比穆峻潭還累。
坐上汽車,穆峻潭見她懶洋洋地抿唇不語,把水壺遞給她,眉梢微揚道:“不說了?還少了個埃及豔後呢。據說,她也很喜歡中國絲綢。”錦笙頓覺是對牛彈了一山路的琴,氣惱道:“登徒子!你也就知道個埃及豔後!”他滿不在乎地付之一笑,替她擦拭下巴的水珠。
錦笙偏頭躲他手,汽車行在河邊,可見河麵上點水蜻蜓款款而飛,野花叢深處亦翩翩飛出許多蝴蝶。
蝴蝶,錦笙忽然記起身在帥府的蝴蝶。她以前並不怎麼把穆峻潭的感情當回事,想起蝴蝶也無愧疚感。不知為何,她此刻想起蝴蝶,心中竟湧出濃濃愧疚。水壺由她手中脫落,穆峻潭極快地接住,還是傾灑了不少水在他們二人身上。錦笙不敢看穆峻潭,低頭拂著素紗上的水珠,輕喊了一聲“蝴蝶”。
穆峻潭問:“想去捉蝴蝶?”錦笙搖頭:“帥府的蝴蝶。”穆峻潭語聲驟起涼意:“那還是你給我送的麻煩!白小姐在帥府也不是很安分,等我回京陵後,會給她一筆款子送她離開。”他語氣平緩,並無與錦笙商議的意思,隻是在告知她這個安排。
錦笙猛然抬頭道:“就像你對朱瀟瀟一樣?朱瀟瀟是自甘墮落才跟了你,可蝴蝶與朱瀟瀟不同,她為了你,寧願去你們帥府當丫鬟。這份情,是你一筆款子就能償還的嗎?”穆峻潭仍是滿不在乎的態度:“對我有情的女人那麼多,難不成我每個都得償還?燕平一別,我與白小姐本可以再無交集,是你強行把我和她牽連到一起。誠然,我得還她一份人情,若非你送她到帥府,也牽不出我與你的緣分。”
錦笙氣噎到發怔,江北第一美人對他深情款款,他卻僅還一份人情,隻為他與自己的緣分。一念之間,穆峻潭鄭重認真的情感在她心中澄明起來。越是澄明,她越是無法直麵他。以前是厭惡不想與之麵對,現在不知曉是否還厭惡,隻覺不知該如何麵對。
與她相關的感情,她一向辨認不好,也處理不好。連對盧柏淩的感情,都跌跌撞撞地認了許久,穆峻潭的感情更是令她愕然無措。她唯有逃避,再無商場上那股迎利刃而上的狠絕果斷,隻能惶惶然地躲避穆峻潭。若不奪錦,待絲綢比賽有結果後,她就立即回燕平,不與穆峻潭再會晤。若能狠心奪得霓裳錦,她就立即去找盧柏淩。不論如何,在柳蘇城期間,她不想橫生感情枝節。
後座忽地靜寂,葉執信與盛吉祥眼尾不約而同地朝後瞥看。林小姐望向窗外,少帥靜望著林小姐。搖曳的黃昏光影透進車內,少帥眉宇間的英氣暈著幾抹柔情。誠然,林小姐算不得美若天仙,在少帥眼中也應是遺世獨立的吧?綁帶的軍用水壺握在林小姐手中,青黛色的帶子勾纏了一半在少帥指頭上。看似無意的拉扯,卻把他與她勾連在一個世界裏,其他人都是多餘的。葉執信和盛吉祥忽然半斂呼吸,覺得吐納聲都是滋擾。收回眼尾餘光,一個專心開車,一個心中卻慢慢浮起赤芍的音容笑貌。
夜深沉,戲院捆束了帷幕,樂器拉開了腔弦。王陶楊一雙眼睛在江樓月身上,由上及下,又由下及上,戲服加身,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難辨男女。他眸光盯在她髯口上,口中跟著她哼唱起來:“平生誌氣運未通,似蛟龍困在淺水中,有朝一日春雷動,得會風雲上九層……”
這方上了九層,副官急急跑進包廂內,附在王陶楊耳畔說:“護軍,那批絲綢已經截下來運到大帥安排的倉庫裏了,林五少派的夥計也押到護軍府看管了起來。朝鮮商人很配合,全都辦妥了,沒走漏一絲風聲。”王陶楊道:“那還不趕緊給大帥發電報去!”副官遲疑地說:“護軍,要不要告知少帥一聲?少帥都提前說了不讓動這批貨,咱們還私下裏截了。雖然有大帥的命令,但少帥那脾氣也不是好惹的。”
王陶楊道:“你真以為沒走漏風聲?唐義哲是吃素的嗎?現在咱安係是什麼關頭?大帥答應幫林老太爺這個忙,自有大帥的打算。少帥若找咱們麻煩,除非他不想要總司令的位子了。這批貨表麵上是朝鮮商人要運的糧食,走的是正經海關程序,可暗中夾帶了那麼多絲綢,也不知道林五少要搞什麼鬼,搞鬼也沒搞過他爺爺。咱們那位爺跟林五少的關係也不咋的,估計他也不知道運的啥,肯定隻是客氣地吩咐兩句,不用當回事。趕快給大帥發電報去!這唱哪兒了,我都跟不上了。”
其實,他也隻會哼唱那幾句而已。
平生誌氣運未通,似蛟龍困在淺水中,有朝一日春雷動,得會風雲上九層。
遇雷電暴雨,蛟扶搖直上,騰躍九霄,渡劫化為真龍。
京陵帥府,西路後花園的客舍內,穆炯明望不清電閃,連眼前的林老太爺都是模糊的。林老太爺眼睛花了,也不大看得清穆炯明。二人彼此相望,映著雪亮的電燈光,在一片模糊中交談著,連昔日的交情亦有些記不清了。
林老太爺說:“鐵錚,如此大的事,多謝你給我這張老臉麵子。孫兒不爭氣,也怨我教導無方,給你添了這麼大的麻煩。”最初他抱著微薄希望相托,穆炯明竟爽快答應,豈會是看在往日交情上那般簡單。
穆炯明說:“林老此話言重了,讓鐵錚這張臉往何處安放。小事一件,您發個電報,或者派個仆役來傳話即可,這麼遠的路程,您親自登門,這不是折殺鐵錚嗎?”林老太爺笑道:“我家這五猴兒不安分,性子又古怪執拗,旁人壓不住他,我得親自去柳蘇城一趟。到時候,還得叨擾你一段日子。”旁人真正壓不住的是林肇聰,但是他豈能在外人跟前損傷長子臉麵?隻得拉出五猴兒,況且五猴兒不安分也是真的,須得敲打敲打。
穆炯明說:“鐵錚求之不得呢,林老盡管住著。心裏總惦記著想去看您,可您也知道,我這眼疾越來越嚴重,北地是不大好去的。府上的五少爺機靈著呢,上次弄個女人擺我家小子一道,連我家門都沒敢進就跑到柳蘇城去了。我家臭小子脾氣隨我,這不,二人在柳蘇城好鬧了一場。年輕人嘛,火氣盛,不打不相識,沒幾日二人就好起來了。競天前不久回來還誇錦笙呢,說錦笙長得精靈討喜又聰明機智,性格也討人喜歡,還說要帶回來給我和內人瞧瞧,說我倆肯定會喜歡他。我還真想親眼見見錦笙,這可是頭次聽我家小子誇誰呢,錦笙定然優秀過人,林老也不必過於憂心他。”
林老太爺雙眼微眯,已記不清穆峻潭的身高樣貌。那時他還在病中,穆峻潭與方少塵一起探望他,他也沒留意是個怎樣的年輕人。現下細想,隻記得那年輕人身上有模模糊糊的凜然氣勢,孤傲冷漠,並不是個好相處的人,能和五猴兒那古怪脾氣相處到一塊去,想必另有一番原因。
林老太爺心中忖度著穆峻潭,穆炯明又閑話道:“洋人往咱們這裏走私了多少鴉片,毒害了多少中國人啊!說來亦慚愧,前清時,咱們的海關就把控在洋人手裏,到如今,他們往中國走私的貨物已是不計其數。如今關稅紊亂、走私成風,林五少把東洋絲綢走私到東洋人的市場裏,根本算不得什麼卑劣手段,更不失為一個好計謀。我雖不懂經商,但知曉商場如同戰場,也是要講計策謀略的。林老,您就是太在意光明磊落四個字了。這世道,都沒有光明,何談磊落?處在這個位置,我也真是慚愧啊!南北不統一,互相虎視眈眈,有兵有槍也不敢跟洋人打,你這邊剛調走兵,立馬有人過來占你地盤斷你後路,恨不得把你人都放血割肉、吃幹抹淨!”
林老太爺笑道:“我人老了,很多事情也看不懂了。世道大局,我林家是左右不了的,但能做好我林家的本分。光明磊落終究是個虛名,俗話說,慈不掌兵,義不養財。且《論語》上言,‘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我林家世代經商,自是不敢說小節無虧。但迄今為止,我林家先祖包括經我手積累的每一分家業都是幹幹淨淨的。走私這等手段,西洋人使得,東洋人使得,我林家人使不得!若讓這猴兒辦成了,既有損國體,也有辱我林家家風。我這五孫兒雖本性純良,卻貪玩膽大,也沒進過學堂,不甚懂道義,又打小跟著他父親天南地北地跑,學了太多計謀手段,懂也不甚懂,倒慣會用。若他是個地痞流氓,也惹不出多大的禍患,隨他偷奸耍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自有能人收拾他。但世家子弟一旦學壞,可比地痞流氓禍害大。他是我林家長房的獨苗,我不能讓他長成一棵小歪脖樹。趁我還能給他收拾爛攤子,先讓他自己曆練曆練。我也不要求他這輩子能有多大出息,隻要求他能夠經商有道,道不棄義,再把林家大房的香火延續下去就成了。”他一麵說,一麵心裏還在琢磨錦笙和穆峻潭之間究竟是個什麼情況。
林老太爺感慨了這麼多話,穆炯明已聽出,林老太爺雖嘴上不言,心裏是愧對長子林肇聰的。當年林肇聰被綁,林老太爺過於剛強,堅持報官剿匪,方釀成林肇聰無法再生育子嗣的後患。看來,林老太爺寵慣林家五小子,除了他是長房麒麟兒,也是把對林肇聰的愧疚補給了那五小子。咦,那我家小子為何誇讚林家五小子?兩個祖宗脾氣的人還能處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