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血玉扣,最關情(1 / 3)

自中國對外通商以後,生絲和絲綢的出口貿易完全為外國洋行所壟斷,中國商人不僅不能將蠶絲和絲綢直接運往國外,而且市場價格和產品規格、質量等方麵,也完全聽命於洋行。中國商人依賴洋行出口,在交易時也隻有任憑洋行操縱。

絲綢是成品,洋行控製度小,尤其是蠶絲,因絲織品品種不一,市場上也向來沒有所謂的標準絲,洋行便按照自己的經驗和意願隨時設定某種標準,中國商人為了自己的產品能夠合格,不得不受洋行的指導。故而,蠶絲、絲綢市場的供求狀況和價格變動趨勢,中國商人都隻能從洋行處得知。如此,洋行就能控製蠶絲檢驗權,壟斷蠶絲出口權,操控絲廠價格變動,強行壓低蠶絲等級,降低收購的蠶絲價格,再從中牟取暴利。

在眾多外國洋行之中,日本洋行對中國打壓最甚。日本洋行經常惡意搶購蠶繭,攪亂繭市、刺激繭價上漲。如此一來,一方麵令中國商人的絲廠成本加大,繼而絲織廠的成本也會跟著加大,即可同時削弱中國蠶絲和絲綢在國際市場的競爭力;另一方麵也會把低價收購的蠶繭運回日本國內,降低日本蠶絲和絲綢的成本,令日本蠶絲和絲綢在國際市場的價格低於中國,也可削弱中國蠶絲和絲綢在國際市場上的競爭力。

這些,還隻是能為人所知的手段。

最近幾年來,日本洋行在中國絲綢市場上的拙劣手段層出不窮,中國絲綢商人多數都吃過日本人的暗虧。

一大早,錦笙依照請柬上的晨會時間來絲綢同業會公所喝五毒茶。與會的同行皆是廠資雄厚,在商界有一定地位的,他們輪番講個喋喋不休。這些人皆自認為是從業長者,比錦笙見多識廣,端著長輩姿態講些錦笙爛熟於心的事情。其實他們說的不外乎是要由當前中國絲綢市場的局勢過渡到這次絲綢比賽上,逼迫錦笙把比賽館的價格提上去。

前輩們訓起話來,並不給錦笙插話的機會。她慵懶斜靠在椅子上打了好幾個哈欠,端茶時,冰涼血玉平安扣貼在肌膚上,冰得她一陣激靈,瞬間清醒。

昨夜到了美新飯店,她要下車時,穆峻潭從口袋裏掏出一條血玉平安扣項鏈。月光下,玉上血似要流溢出來,把錦笙猛駭一跳。饒是她出身富貴之家,覽閱珍寶無數,如此鮮豔欲滴的血玉還是首次見。血玉本就是玉中極其罕見的珍品,這枚血玉平安扣算得上血玉中的珍品。美中不足的是,這血玉應裂過,方用金箔金絲重新嵌固在一起。

稀薄月光下,穆峻潭垂著眼皮,聲音裏辨不出情緒:“它對我而言,意義非凡。而且,它曾救過我的命,而你等同於我的命。我想把它交給你……”至於為何要交給錦笙,他自己都講不清楚。在日本那段日子,他煎熬、迷惘、瘋魔,心神整日都處在被撕裂的痛苦中。有時候,他都不認得那樣的自己,而這血玉的冰涼,是他對於國、對於家的唯一寄托。那段日子已不複存在,他並不期望錦笙能懂他的心境。他隻希望她能懂得,她於他亦是意義非凡的。誌在家國,情在錦笙,他的誌與情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一顆心。

撼動他心神的錦笙望著他,等他繼續說下去,明明她慣愛說謊耍心思,偏偏生得精靈稚氣,雙眸澄淨地凝望著他。

不由自主地,穆峻潭把錦笙牢牢擁在懷裏,鐵一般的臂膀令錦笙動彈不得,又附在她耳畔沉聲說:“戴上它,什麼都不要問。”錦笙掙脫不開,卻覺得穆峻潭像是一個繳械俘虜。他控製著她,禁錮著她。

若穆峻潭以強硬姿態給她係上血玉平安扣,她定然不會順從。然而當下穆峻潭像一個脫去軍服放下武器的將軍,身上的殺伐戾氣皆不見。

錦笙從未見過如此的穆峻潭,一瞬心軟,待回到房間冷靜下來,已是追悔莫及。不想戴在明麵上,又怕穆峻潭責難她,於是她讓赤芍把鏈子弄短,貼著肌膚戴在了衣裳內。

曾聽聞,血玉是貼近女子肌膚,陪葬在陵墓中幾百年才養成的。那般強盛的陰氣,又混著穆峻潭的殺伐戾氣,這血玉倒成了消暑靈器,任熱汗潤浸,一直冰涼如初。

錦笙心中忖度著穆峻潭的奇異之舉,話語奇怪,神情奇怪,昨夜欲細問血玉意義為何,他卻恢複冷傲姿態,關上汽車門揚長而去。

驀地一瞥,會議桌上的人都在望著自己,錦笙立即斂回心神,坐正身體。至於他們廢話到了何處,竟半句都未入耳。隱約記得,會場上話語最刺耳的是方少泉,他與日本人合資建了興亞絲織廠。興亞絲織廠一直在給日本商會供貨,他也挨了不少罵。最後拿出興亞絲織廠是比賽籌碼作盾牌,罵聲才少了些。今日他能參加絲綢同業會的晨會,錦笙猜想,眾人應是為著穆峻潭。雖方桑宜的少帥夫人有實無名,方少泉總算得上穆峻潭的半個大舅子,必要時候,興許能在穆峻潭那裏派上用場。

麵對一群同業前輩,又是在南地,打起架來都要被群毆,說不生怯是假的。於是錦笙挑了最年輕的一個下口:“方大少今日怎有閑情逸致來柳蘇城喝茶?興亞絲織廠不忙嗎?昨兒剛由比賽館簽下一筆大訂單,不得加急趕出來嗎?”眼尾瞥過與會的十餘人,對方少泉的神色各有千秋。

被罵那麼多次,方少泉應對此事早已得心應手:“忙是忙了些,不過一想到等林五少贏了比賽,林五少就有八成的股份,我這心裏還是希望少忙些。和日本人合資開廠,倒真不如和你們林家一塊幹。日本人忙日本人的,我到柳蘇城躲個閑。昨晚去看競天的路上,正巧碰上秦會長,說是今早同仁有晨會,讓我一塊來聽聽,我就來了。”

錦笙猜想方少泉是特意拿穆峻潭出來顯擺,也跟著笑道:“說起競天啊,他實在太能喝了。昨晚上競天因朱五小姐鬧不愉快呢,我與朱二少爺陪他喝了一場酒,早起喝好幾碗醒酒湯都不頂用,到現在腦袋還疼呢。咦?昨晚怎麼沒見到方大少?”方少泉冷笑著說:“競天最近有些胡鬧,穆夫人來柳蘇城看他。昨晚,競天在別院挨了半晚上的訓,瞧著並未喝酒。林五少這酒是同誰喝的?”

錦笙端起茶盞,輕揮著茶蓋笑道:“喝得人都傻了,我原是記錯,錯把下午當晚上了。”慢飲茶水時,眼梢瞥見與會人對自己的神情各有千秋。瞬間,覺得靠人不如靠己,就算搬出穆峻潭,到時候穆峻潭偏向誰還不一定呢。她放下茶盞,環顧眾人說:“晚侄知道,有幾位叔伯的廠子不在柳蘇城,今兒在柳蘇城開這場會是衝晚侄來的。各位叔叔伯伯有話請直說,晚侄年紀小,肚子裏油水少,聽不懂叔伯們打的啞謎。”

秦會長略皺了皺眉,說:“錦笙賢侄,你是燕平人,你們林家的生意又都在江北,對我們南地的情況不熟知。光是我們絲綢同業會的會員就有幾百個家庭作坊,全家人一年到頭的吃食僅靠著十幾匹、幾十匹的絲綢生意。你們林家與日本人有私仇,弄了比賽在我們南地。按理說都是同行,業界同仁應當同仇敵愾。但你不該跟日本人比著降價,你可算過,有些東洋絲綢折合下來,都是三四毛一尺了,連上等花布價格都比不上。你們比賽館一天簽的單子,能斷了我們絲綢同業會好幾家會員的活路。你林家根本不是為了中國絲綢榮譽,而是為虎作倀,幫著日本人一塊欺負中國絲綢商人!這一個多月,我們看在眼裏急在心裏,為了不泄你們林家的士氣,也一直沒找你。同樣地,你林家五少爺到了南地,也沒把我們看在眼裏,不曾登門打過招呼。”

錦笙笑道:“我林家的周掌櫃腿都跑細了,也沒得著好臉色,明知我林錦笙高攀不得各位前輩,何苦上門討人嫌。這一個多月,怕是幾家大廠的叔伯也沒閑著吧?不也在等著我林家降價,好暗中大量購進秀林牌絲綢去衝擊江北市場嗎?好在我爺爺久經風雨,這等手段年輕時遭遇過呢。”

鄭副會長說:“比賽館的訂單都是走了明路的,外行人瞧不出端倪,但林家賠多少大洋,我們心裏跟林五少一樣清楚呢。林老太爺到底是年老了,這點子賬都算不過來。即使我們不衝擊你們林家的市場,照你林五少這敗家速度,你們林家也挺不了多久。何苦呢?殺敵八百,自損一千,就算最後你們林家贏了,元氣也不知幾時才能恢複。林五少是含著金湯匙出世的,我等奉勸林五少一句,家業積攢不容易,林家人多,你別一個人任性妄為地給敗完了。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錦笙眸光乍現冷厲:“何苦呢?前年春繭未開市時,三井洋行明知道國際絲綢市場是穩定的,卻故意將每包生絲價格提高了幾十塊大洋,還隻訂購少量生絲。當時很多南地商人不知底細,卻以為得了什麼了不起的風聲,也紛紛跟著提價訂購,把價格一路哄抬。結果,桑市、繭市、絲市、綢緞市等的價格全跟著亂了。有些絲商自作聰明,想囤絲等好行情,可前年的秋繭,去年的春繭、秋繭質優量多,出口走不了那麼大的量,內銷也銷不完。洋行那裏,更是按著他們自己的檢測標準降低生絲質量,壓低生絲出口價格。南地有多少人因為前年春季囤絲家破人亡,你們比晚侄清楚。”

在座多數人臉色為之一變,錦笙換了笑麵孔,又說道:“說起洋行,在座的各位叔叔伯伯哪個沒吃過洋行的暗虧?生絲和絲織品出口,不說全部,大多數都依賴洋行吧?航運、保險權、國際彙兌,全都掌控在別人手裏。誰提起洋行不恨得牙癢癢,可是自己的上牙咬咬下牙也就算了,還得接著忍。何苦呢?反正咬咬牙也就忍過去了,我林家賣不賣東洋絲綢,是我林家一家的事,礙著你們南地什麼事了?南地人咬牙忍慣了,給人欺負慣了,鄭伯伯是這意思嗎?”

錦笙臉上帶著精靈討喜的笑容看向鄭副會長,鄭副會長待要同她生氣,又覺得到底是個十八歲的後生,真要發起火來,反而會顯得自己比她氣量小。他氣得臉都變了色,隻得飲茶不語。

一旁瞧好戲的方少泉冷笑道:“我早說過這個江北小赤佬牙尖嘴利,各位還不信。別說咱們十五個人,就是三十五個人加一塊,也說不過小赤佬一張嘴。前輩們講規矩,非要跟個小赤佬白話,小赤佬卻沒有把各位前輩放在眼裏。何須與小赤佬廢話!”

聽見此話,錦笙徹底清醒過來。

這絲綢同業會公所原是一家繭行,進門是大廳,左右兩間房,重新修葺過後充作了公所。其實這些商會會員並不常來柳蘇城開會,一般都在滬海。公所門臨大街,方才一路走來,錦笙瞥見街上閑立著許多壯漢。當時她還想,早市未開就有那般多閑人,絕非善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