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剛走的時候,有時因思念他而無法入睡,便起身讀他的散文。其文章,尤其是早期的美文,音調鏗鏘,節奏起伏,我看得感動,便大聲誦讀。如此一番,覺得對他的文字有了更深入的認識。英美詩歌對父親的影響甚深,父親從高中時期開始接觸英詩,據他自己說,無一日不讀英詩。也因此,不隻是詩,他的散文中也可發現英詩的痕跡,《望鄉的牧神》便是一例:
那年的秋季特別長,像一段雛形的永恒。我幾乎以為,站在四圍的秋色裏,那種圓溜溜的成熟感,會永遠懸在那裏,不墜下來。終於一切瓜一切果都過肥過重了。從腴沃中升起來的仍垂向腴沃。每到黃昏,太陽也垂落南瓜田裏,紅橙橙的,一隻熟得不能再熟下去的,特大號的南瓜。
這段文字多少有英國浪漫詩人濟慈的影子。濟慈寫過一首《秋之頌》(To Autumn),父親翻譯如下:
多霧的季節,瓜盈果飽,
和成熟的太陽交情最深,
與他共謀該如何用葡萄
來加重並祝福茅簷的爬藤;
把屋邊的果樹用蘋果壓彎,
教所有的果子熟透內心,
把葫蘆鼓脹,榛殼撐滿,
用甜甜的果仁;更為蜂群
催晚開的花樹越發越豔,
害群蜂以為永遠會溫暖,
因夏季把蜂巢已填得濕黏。
父親之文和濟慈之詩相類似之處不盡在於文字,而在於意象和氣氛。濟慈這首詩是以工整的頌體(ode)寫成,每行10個音節並押韻,而父親的翻譯之所以能夠亦步亦趨跟隨其詩體,乃因從小受中國古典詩詞之熏陶。一位好的譯者,須至少通曉兩種語言,故他雖是外文係的教授,卻也大力提倡清通的中文,以及文言文的教育。他的創作和翻譯是相輔相成,互相影響的。
父親在2012年出版了《濟慈名著譯述》,接著又增訂了《守夜人》,之後便全心投入《英美現代詩選》新版之編修,一方麵增加了70多首詩,另一方麵則修改了幾首不甚滿意之作。英美詩選首次出版是1968年,過了半世紀,他對於英美詩人的看法及喜好多少有些改變,譯筆也更臻老練穩健了,增添補強是很自然的。
父親早年受現代主義的影響頗深,常讀葉慈[1]、艾略特、龐德等詩人。中年之後,他融合中國古典文學和西方文學,樹立了自己的風格。雖然“擺脫”了葉慈,父親對葉慈的喜愛不減,因此在新版中又增譯了8首這位愛爾蘭詩人的作品。另外,《華衣》(A Coat)這首乃舊詩修訂,而且較為特別,因為是以文言文譯成的。在談到翻譯這門藝術時,父親不止一次用此詩舉例,說明需要時翻譯亦可用文言:“葉慈的短詩《華衣》……句法精簡,韻律妥帖,我就忍不住要用古樸的文言來對應。”(《譯無全功》)讀者不妨中英對照來閱讀。除了葉慈,另外也增譯了好幾位詩人的作品,分量最多的就是弗羅斯特的13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