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
五月〔全錄〕
一日(星期五)晨起寫“國誌”之社談一短篇,然後料理衣服筆墨,準備啟行。午後一時辭別母親與墨出門。此行殆須一月以上,然意興在於遊覽,並無悵悵之感。
二官三官送餘至羅家碾,即乘車入城。至月樵所,彼托餘數事。程受百亦來敘別。
公園中今日有工商競賽會,於文化館中見有舊日木刻工人所仿作西法木刻畫,筆意頗不差,而觀者均不甚注意之。
至陝西街晤彬然、雪舟等。未幾,雲波、啟賢、澤芝、朝珍四人來訪。彼等已接餘信,意餘未必成行,先至餘家,複入城相訪,情意可感。雲波受子傑意以五百元授餘,謂是路費。餘以受之不合,卻之。雲波倡議小飲,遂偕飲於西禦街某小館子。飲畢遂別。
回至陝西街,再略飲黃酒。小墨在,以所作一稿呈餘,略為修改。
十時就睡,已入夢而子傑來,起與略談。彼無甚事,送別而已。餘乃不複能酣睡,有數蚊蟲嗡嗡作擾,直至天明。
二日(星期六)六時離陝西街,雪舟、雨岩相送。至車站,知今日之車為卡車,票上雖有坐位號碼,而車上並無位次,隻得坐於箱子鋪蓋上。所幸車為“新道奇”,係新自仰光運來者,機件精良,可無“拋錨”之虞。
八時登車,大家一擁而上。彬然與餘不善競爭,遂不獲靠邊而坐於中間。開行時尚涼爽,停車時即覺日曬,熱不可當。而坐時須用手足之力支持,又頗吃力。
車中有十餘位軍官,皆往重慶受訓者。彼等從前方來後方,聆其言談頗有意思。
十一時在簡陽進麵點。經資陽、資中而至內江,已是下午六時。拘坐竟日,下車如重獲自由。在中心旅館看定房間,洗臉,即出而吃茶。旋仍進麵食為晚餐。略買茶葉糖食,歸館酌茗吸煙,作一書寄家中,又寫此日記。
三日(星期日)晨六時許開車。昨日坐位又經爭擠而變更,彬然與餘仍守原位,但擠軋益甚,更覺費力。我人已不適於乘現時之公路車,未必係人家之專顧自己,不守秩序,實亦由我人之太無用也。
中午熱甚,太陽當頂無所蔽,身穿雙夾殊嫌不耐,然無法脫卸,亦隻得忍受。唯覽東川田野,豐沃滋茂,聊以娛心而已。直耐至下午五時始到重慶。計成都至重慶四百五十公裏,車票價二百七十元,又加特快車票四十元,共三百一十元,特誌之,以覘自桂回來時又將漲至若幹數目。
出車站,茗憩於茶室,洗麵喝水,如登天堂。六時至開明辦事處,地點在米花街,今名保安路。祥麟兄欣然出迎。張梓生先生適在,範壽康先生本寓此,皆握手敘久別之情。
祥麟兄招飯於稻香村,四層樓客皆擠滿。重慶近為令人節約,菜館內不準喝酒(但酒店仍許賣酒)。喝茶吃菜,旋即吃飯而已。其菜八色(菜亦有限製,八色已為極限),所費一百五十元以上,皆雲此店頗為便宜。可見重慶之一般生活矣。飯後在附近閑行一周,已不大認識,馬路多開寬,房屋多由炸毀而重建,重建者皆低矮簡陋。雜亂喧鬧猶昔,煤氣撲鼻猶昔,五官所觸皆足以喚起印象——此乃重慶也。祥麟為預備鋪位,即宿店中。
此行已無航空之望,緣渝桂線近無定班。彬然有一表弟瞿姓,為司機員,今夜來訪,雲不日有五車開貴州,可附載,即與約定。早則三五日,遲則一星期,準可開行。此是大幸運,若依常規向公路局購票,得票必無如此迅速,緣每日開黔客車隻有一輛,購票頗不容易。
四日(星期一)昨夜未得好睡。對門有一家印刷所,印機終夜不停。清晨防護團操演,步聲呼聲盈耳,頗憶廿七年寓西三街時情景。洗漱畢,與彬然偕入公園,思喝茶而公園中已無茶館。望西三街一片瓦礫,不可辨認。欲望長江,煙霧迷蒙,未能清楚一覽。當年離重慶時以為再來之日必且順流東歸,孰知今日重來,仍須為蜀中久客乎。
茗於蒼坪街吳官茶室,吃麵。遂步行至觀音岩,下坡往棗子嵐埡,訪李伯寧、宋蘊莊夫婦。伯寧將離此去桂,在桂自立營造廠,與我們結伴同行。聞徐盈、子岡夫婦住鄰近,即往訪之。二人壯健猶昔,殊可喜,約我們明日午飯。
旋返伯寧所吃飯。少休,至巴蜀學校訪勖成、伯才。伯才方經大病,近正請假休息。二君治校,近以經費問題頗感困難,而又無法擺脫。視巴蜀校舍,幾全部被炸而經簡單之修理,不複如昔日之整齊可觀。房屋之大部已租與各機關,止留教室而已。國訊社亦在此,往訪黃任之、楊衛玉二先生。僅見楊先生,談少頃即出。
乘轎上觀音岩,寄信與家中及雪舟。中蘇文化協會有《送蘇木刻作品預展》,入而觀之。諸作皆不壞,問題似多在刀法之稚嫩,線條之少意味。遂乘人力車歸開明。祥麟買大曲飲餘。飯後寫此日記。
五日(星期二)晨起茗於廣東酒家,進點。劉百閔、孔錫庸亦來閑談。劉亦將往桂林,其任務為迎“文化人”來渝。別時,劉言將寄口信與昌群,約昌群自沙坪壩來會餘。
遂複步行至觀音岩訪黃任老,聆其談論,甚快。其言謂為一作家必上承文化傳統而及於今日此時之觀點,又必大概審知世界情況而及於我國我人之觀點。若縱不承往古,橫不知世界,或縱與橫俱備而不立自己之觀點,皆難有成就。此言頗有理。陳紀喆自離教育科學館,旋入職業教育社,任老知為餘同事,邀來一晤,坐半小時而去。勖成堅約明日午飯,不可卻,即定約。
遂至徐盈、子岡家,訪其同居之沈衡山老先生。先生清臒而健,其日常生活由子岡照顧。聆其談論,亦年老而精神不老者。即共飯,甚歡。二時辭出,返開明。
餘獨訪王雲五先生於白象街。商務白象街經轟炸,先生居一小屋中治事,眠食會客亦在此,而勤奮益甚,大可感佩。坐半小時而出。途中遇姚蓬子,詢知老舍刻離城居鄉,不獲會麵為悵。
返開明,彬然之表弟瞿君適來,謂開車尚需一星期。餘出門本期一個月,今為預計,二十日未必能達桂林,將來回來,覓車艱難,伴侶有無不可知,頗有即此而止之意。彬然謂既已存心到桂,還以不變方針為是。勉從之。
入夜,祥麟以開明名義宴客,至冠生園。久不吃廣東菜,吃之頗有好感。一席價三百元,以今時言之不算貴。
歸來聽壽康、彬然談運輸困難情形。登床後與彬然談國文教學,並及十五六年時之往事,至十二時後始入睡。
六日(星期三)晨與彬然吃茶,以豆漿油條為早點。姚蓬子來訪,談一時許。作一書致洗翁、雪山。
十時至巴蜀。午刻吃飯,勖翁、伯才、彬然皆不飲酒,餘獨飲大曲一大杯,頗有醺醺之意。今日立夏,勖成夫人特為蒸鹹鴨蛋,依蘇俗人各一枚。
二時辭出,步行歸開明。適昌群來訪,同往生生花園吃茶。昌群今在中大任事,尚無不適,唯生活艱難,以後擬請其夫人亦出外任事。六時同入北平館子進麵食。散步街頭,見一戲館懸牌有大鼓書,其台柱為山藥蛋。昌群興發,謂不妨偶一聽之。遂購三票招彬然同聽。其處為電影場,座位在五百以上,實不適於演唱大鼓。我輩座位在後,聽之不甚可辨。僅有四人演唱,旋即繼以電影,此所未及料也。電影曰《斷腸花》,故事及表演皆絕無足取,唯女主角袁美雲尚姣好而已。十時半散,腰背俱酸。與昌群為別,彼明早即回中大。
歸開明,知頡剛兩次來訪,約餘明日訪之於兩路口。就睡,與彬然談至十二時後。
七日(星期四)晨醒較遲,窗外雨如注。看彬然之文供社所編《初中國文》稿兩冊。
吳朗西來訪,為別已三年有餘矣。君忙於業務,而仍兼顧文化生活社之出版事。聆其談羅致文稿、待遇作者及推廣銷路之辦法,皆有理想。最近將往金華,為其服務之銀行設辦事處,順便運回存在上海之書籍。君知餘能飲,邀往一家售綿竹大曲之店。自菜館不許飲酒以來,酒店之生意大好,客恒不斷,幾如茶館。例不許售葷菜,隻備花生豆腐幹。各飲酒二兩,遂飯於粵香村,又吃茶於某茶室而別。所謂茶室,布置類咖啡店,茶一杯值一元五角。
餘遂乘車趨兩路口,訪頡剛於組織部。其任事部分為部中之“邊疆語文編譯委員會”,會中有通曉各族語文之編譯員,將翻譯黨義文件,編撰常識書報,俾邊疆各旅之人與他地人同其文化水準。除此而外,頡剛又在中大任課,兼出版部主任,又為《文史雜誌》主編。其繁忙特甚,然自己作研究撰文章,則不可能矣。談半時許而別,返開明。頡剛告餘元善遷居貴陽,經過時當往看之。
傍晚彬然作東宴稔友於小洞天,又上館子吃飯。飯後閑談甚久,餘感疲勞。
十時後馬宗融來訪,談複旦情形,談望道、子展近況。君為回教徒,近頗努力於宣傳回教教義,俾人共曉。老舍所為劇本《國家至上》即君所囑托,特以回教精神為內容者也。君風度依然,語有妙趣,五十一歲,猶有童心。談至十二時始去。
今日發一航空信與洗翁、山公,仍是昨書之意,因聞明日有飛機開出,寄此期其早達。又作一書寄家中。
八日(星期五)晨起後獨出吃茶看報,彬然自去訪友。
緬甸戰爭似已結束,英軍早退卻,吾軍亦退至滇緬邊境。
歸開明,閑看雜誌。十時半劉清藻以汽車來迎,驅車至化龍橋金城銀行總管理處,宋蘊莊小姐附載,往其親戚處辭行。此係伯才代約,為該行業餘進修會演說。金城建築雖不十分壯觀,而在今日已覺窮奢。其大會堂、辦公廳、圖書館皆頗講究。圖書館書庫係山洞,障以鐵門,不虞炸燒,書籍多數屬於經濟部門。在合作社吃飯。十二時半至一時半演說。其主持人囑作修養方麵之語,遂申敬業之義,語不甚暢。聽者約一百五十人。在門首遇孫伏園,久不見麵矣,握手敘舊。君近在《中央日報》社服務,頃亦來聽餘之演說。仍驅車而歸,至蘊莊家下車,休坐其室中。
夜間,蘊莊之同居鄭明德、梁閨放夫婦設宴。鄭、梁二人昔在上海相識,餘曾據其所曆為據作小說《夜》者也。鄭與彬然皆為杭州一師學生,來客三人皆一師同學。聽各人談其所務所見,亦複足長經驗。九時返開明。
九日(星期六)晨與彬然出外品茗,吃北平人所製之大餅。歸來得二官一信,言我母發熱兩日,似是瘧疾,已服金雞納粉。他人皆平安。餘頗心念,即作一書複之,令即寄一書至貴陽,俾得早讀。
張梓翁來閑談,即在店中午膳。設酒,餘飲一大杯。飯罷甚倦,入睡兩小時。醒來見彬然已外出,遂獨自出行。見唯一影院映《塵世浮雲》,記有人譽為佳片,遂入觀之,實亦無甚深意。散場後吃茶食麵而歸。
彬然係往訪其表弟瞿君,據稱購買汽油證尚未辦妥,動身尚須待三四日。餘來渝已一周,頗感心焦,然亦無可如何。
十日(星期日)晨出吃茶進點,與昨日同。歸來續看彬然之《國文教本》稿一冊。作一書致元善,請以其住址見告。
飯後入睡兩小時。天氣大熱,穿單衣猶有汗出。
梓翁來,談有頃而瞿君亦來,言手續已辦妥,明日下午或後日清早可開車。此出乎預料,為之心喜。與梓翁、彬然偕出吃晚飯,即分散。餘獨自吃茶於小肆。歸來作書,一寄家中,一致昌群,一致勖成、伯才。
十一日(星期一)晨出吃蘇式湯團。彬然自去訪友,餘吃茶。歸來整理衣物,吃午飯。
渡江至海棠溪。有雨,但未致淋漓。江水大漲,輪渡之外,再乘木船方得登岸。入海棠別墅,伯寧、蘊莊已先到,行李多件堆室中。詢彬然之表弟瞿君,謂車開否未可知。此次係裝載鹽巴,以手續未完備未能即裝。遂至衛戍司令部所設機關領出境證,由開明備函,證明吾二人係店中職員,因事赴桂。領證須本人親到。職員視姓名,即翻閱一簿籍。聞近有若幹人不許出境,簿中殆即此輩之姓名,外國所謂“黑單”者也。略略翻閱一過,即填寫一證與吾二人。
返別墅坐三小時,知今日決不能裝鹽,至早須在明日上午。念此旅舍湫隘而喧囂,留宿一宵必難安眠,寧冒雨渡江,仍宿開明。向伯寧借得一傘,二人共之,衣服居然未濕。餘穿布鞋,仍濕鞋襪而已。
食麵點,即返開明。聽窗外雨聲,略感悶損,此次如於到渝之日即設法購公路車票,雖競爭不易,今日必已登程。為欲便捷,決附瞿君等之車,不意反致延遲。然亦以有伯寧、蘊莊結伴之故。彼等搬家,公路車自非所宜。俟至貴陽,苟尚須等待多日,餘與彬然當以公路車先行矣。
十二日(星期二)晨起雨已止。八時重複渡江,聞鹽尚未裝上車,明日行否不可知,頗為悵悵。午刻與伯寧夫婦同飯,詢餐館可得酒,即斟酒於茶杯中飲之。
因爬坡疲勞,不擬回宿開明,即在海棠別墅開一房間。前臨大江,樓下有澗水聲,尚可居。餘午睡一小時。醒來知汽車已在裝鹽,明日準可登程,為之一快。據瞿君言,今日有汽車者悉受運輸統製局節製,隻能裝公貨。由渝往築之車有百輛以上,大都裝鹽。渠等之東家有車五輛,裝公貨僅夠開銷,不能有盈餘。此次同行者四輛,除司機及下手共九人外,僅載東家王君一人及餘等一行大小六人(兩兒為伯寧之兒女),故極寬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