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2 / 3)

夜飯仍小飲。燈下作七絕一首。來重慶後隻覺喧囂不寧,而昨夜醒來,眾響畢絕,唯聞雨聲與杜鵑聲,此境不可不記也。詩曰:“終日馳車不見津,滔滔江水未歸人。渝州萬籟一時絕,夜雨鵑聲聽到晨。”

十三日(星期三)晨五時半起,天有晴色,即將登程,意頗舒快。十時,我們一行至距海棠溪一公裏之煙雨堡,汽車即停歇於此。伯寧之行李多件皆上車,專待開行。時陽光灼熱,不耐立待,遂茗於茶肆,但迄無開車之訊。枯坐至下午六時,始知今日又不成行矣。其故為運鹽費尚未領到,開車執照尚有問題,亦不能明其究竟。餘頗思即此渡江,徑回成都,不複遠遊。而彬然、伯寧等勸之,謂既已存心遊桂,不宜因此小挫折而退縮。

在茶肆默察來往人物,多數為汽車司機,聆其口音皆江浙人。舉止行動有粗野者,亦有蘊藉者,若瞿君之純係青年學生模樣者則絕不多見。自戰事興起以來,司機為天之驕子,服用豪奢幾冠於各色人物。今值滇緬路斷,運外貨無其途徑,運輸又歸統製,處處皆受限製,司機之黃金時代過去矣。

即在煙雨堡之小棧房賃一房間,餘與彬然同榻,無電燈,價亦十八元。晚飯後吃茶。歸棧房,寫一信寄家中。

十四日(星期四)晨五時起,七時開車。等待多日居然成行,為之一快。天氣晴朗,更增愉適。至一品場,受檢查,交納出境證。飯於綦江,宿於鬆坎,入貴州境矣,共行一百九十六公裏。重慶至貴陽四百八十八公裏,尚有三百公裏弱。餘坐於司機台,彬然、蘊莊各乘另一車之司機台(共有車四乘),殊舒適。車皆“新道奇”,快速殊甚。因天氣炎熱,中途停車休息二三次。過綦江至東溪,見家家閉戶,詢知傳空襲,旋即聞解除之鍾聲。

自過綦江全為山路,爬過高山兩座,無人指導,不知其何名,坡路多“急彎”,盤曲而上,盤曲而下,頗有趣。伯寧以工程師之眼光評之,謂其曲度不依標準,易發生危險。一路見“拋錨”之車十數輛,有撞毀車頭車箱者。自綦江以南,沿山農田較少,唯見平山晴翠而已。

鬆坎停歇車輛數十乘,旅館中皆司機及乘客。旅館頗簡陋,於油燈下寫此日記。昨日起我們始吃客飯,煙雨堡每客八元,綦江亦然,鬆坎六元。記之以備他日參證。

十五日(星期五)晨五時開車,即上高坡,行四時許而至桐梓。此一段最險峻,有一處名釣絲岩,山崖垂直,而車路極狹,轉折處易出事,曾有高級軍官若幹人覆車殞命。過釣絲岩曰花秋坪,山色甚佳,車路盤旋而上,有七十二曲,據雲其實尚不止此數。登最高處下望,車路之線條如粗筆所塗抹,其曲勢殊難形容。汽車行駛其間,如甲蟲之爬行。

在桐梓吃飯。下午一時許過遵義,車少停,入站登記即複開。不及往訪子愷,頗感悵惘。渡烏江橋,回顧殊為偉觀。兩岸峻崖,不瀉急流,大似三峽景色。車路斜畫山腰,下臨江水,不知其幾何丈,可謂險地。橋以去年造成,觀其碑記,費二百五十萬,役民工二千名,亦巨大工程。前此以舟渡,戰事起後西南運輸以此為要道,汽車候於兩岸者亙數裏,通過往往需一二日。今有此橋,便利多矣。四時許至息烽,六時半到達貴陽。自川入黔,南望諸山皆可俯視,可見所越山脈之高。

車中得一律,擬寄子愷。“始出西南道,川黔兩日間。鑿空紆一徑,積翠俯千山。負挽看揮汗,馳驅有愧顏。悵然遵義縣,未獲叩君關。”

路中見運載者甚多,物資流通,此為要道。其種類有板車(木箱裝兩輪),有馱馬(以十餘匹為一群,其領頭者有紅色纓飾,觀其徐徐而行,頗有古趣),有背負,有肩挑。爬山越嶺,實亦不但揮汗,觀其喘息之狀,可感且自愧。

在貴陽城外五公裏運輸統製局登記,候半時許然後至城門口。乘人力車至獨獅子開明辦事處(其屋為劉熏宇之老家),鏡波及丁君皆欣然握手。一路奔馳,塵埃滿麵,洗滌一過,少覺舒適,而頭腦昏昏如乘海船方登岸時情況。

貴陽城內以一條大街為主幹,寬闊而整齊,兩旁之巷即較狹隘。大街市廛頗盛,夜市似不減重慶,但汽車少,人語聲不如川人之喧嚷,故較覺靜謐。

丁君出尋旅館,歸謂各旅館皆客滿,鏡波言不妨即宿辦事處。未幾,金韻鏘自桂林來,將往重慶辦事處任事,亦留宿於此。伯寧夫婦則住旅館。出外吃飯,昂貴不亞於重慶。回來頹然就睡。

十六日(星期六)昨疲甚,熟睡醒來已天明。起來作書寄家中,以昨所得詩寄子愷,又作一書寄洗翁,謂翁或雪山如無入川一行之意,請許韻鏘留此少待,俾得與餘為伴。

九時與彬然出行市街,入國貨公司支店訪宋玉書。玉書於廿六年冬伴送墨等至漢口,即由紅蕉介紹入國貨公司,繼由漢來築,在公司已為老資格,今為支店副店長。各道別後情形,坐半時許而出。在路上遇曉先,濃髯益多,導往其新遷之屋中,見其夫人及二子,堅留餘等午膳,飲餘以茅台酒。曉先自己則又戒酒矣。

二時許,曉先導餘往訪元善。元善之機關為國際救濟會,其職稱為駐會常務委員,實為總會之領袖。此會分會遍於各地,專從外國捐募或購買藥品,以廉價售於醫院,使藥品不至匱乏。總會初甚紊亂,國人與外國人皆不知如何將此事辦好,元善允以四個月之時,力使之就緒,係義務職,膳宿亦自給。今來此已三月有餘,因其組織與管理之經驗,居然一一入於常軌,人稱其職,事無不舉。餘言藥品係大利之所在,難免發生弊病。元善言非醫院不能購會中藥品,藥品運輸皆有專人送達(多為外國人),可無問題。繼之談彼此狀況,知其家仍住重慶沙坪壩。元羲在中大為教師。關於去年司長任內受冤之事,語焉不詳,約略以“夢”字了之。談至五時半而別,約明晨再敘。

歸開明吃飯。身體不適,似有發熱之感覺。左眼幹澀,有眼汙。元善惠餘硼酸及脫脂棉,衝水洗之。

何日再行尚無定期,由貴陽至金城江,得車不易,歸來更難。此一段間之車費,黑市至八百或一千,駭人聽聞。餘思歸途之難,浪費之無謂,又萌返身之想。

滇省戰事已至騰衝,距昆明約五百公裏。苟昆明有失,川省亦動搖,思之良可憂慮。

十七日(星期日)晨至元善寓所,共吃點心。元善示餘以其關於冤獄之記載,被累十二日,幾致殞命。但君臨危之時,處之泰然,頗足見修養之功。其公暇仍以唱曲為消遣,已能唱二十餘出,案有蘇州之曲笛。牆角有玉屏產竹笛手杖(手杖而兼竹笛)若幹枝,贈餘一支,吹之,音較高,非唱曲所宜也。

十時後偕往銀行公會聽票友唱曲。今午本有瞿君招飯,念久已不聽曲,機會難得,遂送字條與彬然請代謝瞿君。據元善言,重慶唱曲之風極盛,社集甚多,貴陽則僅有銀行公會一集。到時方排演《長生殿·小宴》,又觀排演《奇雙會》。午飯肴饌甚豐,色色精美,銀行中人之享受例如是也。飯後元善清唱數曲,念字吐音均馬虎。有一嚴君唱數曲,則操縱自如,頓挫有度,殊可賞心。

三時散,共至梅園咖啡店。此店新開,陳設絕精,如上海法租界中之店。元善之友於永滋君作東,五六人吃咖啡點心,共花百元,亦太浪費矣。元善尚欲請餘吃夜飯,餘辭焉。

歸開明,曉先來,遂共閑談,討論《小學國語教授法》編撰方法(此書托曉先為之)。入夜,鏡波煮雞設宴,餘飲茅台酒一杯。曉先談至十時半始去。

今晚下雨,天氣轉涼。

十八日(星期一)晨間宋玉書來,邀餘與彬然同出,進茶點於冠生園。為餘言服務情形,收入不豐,老母已逝,浙中彙款不通等事。既而同遊中山公園,僅有一荷池而已,不足觀。出公園,見綏靖公署押煙犯二名遊行市街,將執行槍決,殊感不快。

與玉書別,回開明,作書寄家中。據曉先言,於《國語第一冊》有所修改。既而曉先來,招餘與彬然同出城,至大夏大學訪謝六逸,不值。複至謝之家。其地名花果園,茅屋三間,尚不如餘成都寓所,亦疏散房屋也。遇謝夫人,略談數語即出。我三人共飯於社會服務處,每客一菜一湯,取值五元,在今日為甚廉矣。社會服務處係社會部所舉辦,有宿舍、食堂、圖書室、會堂,略似青年會,以推行新生活為旨,標語曰“人生以服務為目的”。重慶、貴陽、桂林皆已有之,而成都獨無,不知何也。

飯罷至文通書局始晤六逸,比以前消瘦多矣。彼在書局中有會議,約明日再至大夏會晤。歸開明,入睡兩小時。醒來見沈迪康在,約彬然、鏡波、韻鏘及餘至彼晚膳。迪康係上海開明同事,蕭山人,今在此間鹽務局任事。傍晚至迪康寓所,見其父與弟。治饌甚豐,情意殷勤可感。飯後聽韻鏘談上海雜事。九時歸,即睡。

十九日(星期二)九時曉先來,與彬然同往大夏。六逸而外又晤李青崖,亦視前消瘦。六逸言有一部分學生欲見餘,招作座談。不可卻,勉從之,向學生談話約二十分鍾。彬然、曉先亦談話。大夏文學院有社會研究部,專事研究苗族文化,由陳國鈞君主持。陳君導觀其研究室,所藏皆關於苗族之圖片及器物,且為一一指說,頗長見聞。十二時辭出,入小店吃茶進點。途中又遇陳國鈞君,導往觀圖書館、物產陳列館及科學館,屋皆新建。杭州之《四庫全書》一部分寄存於此圖書館,唯另藏於別處。科學館最簡單,僅有衛生室、標本室及公路工程模型而已。

歸開明,接二官一信,知母親已愈,為之心慰。家中他人皆安好,墨偶往普益幫忙。

晚飯後往元善處坐,共談滇局如有變,前途不堪設想,相對悵然。既而元善溫理昆曲,餘聽之。九時歸。

二十日(星期三)晨起自洗衣褲三件。看馮友蘭《新事論》。飯後入睡一時許。出外剪發,其費五元。五時與彬然、韻鏘至曉先家。今日為曉先夫人生日,留我們吃麵,另有客三人。餘飲茅台一茶杯有半,食麵一碗。

辭出,隨彬然至瞿君家。其東家之車本雲不日開金城江,詢知尚無開行確期。無名無目,忽來貴陽閑蕩,浪費時日,深悔多此一舉。

敵人於浙東大進犯,將取衢州、金華。而滇省亦告急。東南西南,兩皆危急,憂心如搗,複何意遊曆乎。

廿一日(星期四)晨複自洗衣褲三件,連日所積存也,殊不能幹淨,總算洗過一道而已。隨意取架上書閱之,以為消遣。十時許吳朗西來談。我輩先行,吳君後發,不意先行者留滯於此,為所追及。約如有車可早發,彼此招呼,結伴同行。飯時飲酒半杯。飯畢入睡一時。

曉先來,偕彬然與餘出街遊行。自南門出,折而向東,群山之下稍有溪流樹木之勝。望甲秀樓,樓前有鄂爾泰及另一人聚苗人兵器所鑄之兩鐵柱。更東曰南明路,將為城外住宅區,已成未成之西式房屋頗不少,皆甚難看。沿路看山,卻頗不惡。至水口寺,小市集也,臨流有茶館,茗憩其中。五時自東門入城,共餐於北方小館子。

燈下聽韻鏘談上海雜事及其回紹興淪陷區之情況。九時半就睡。

廿二日(星期五)上午閑觀架上書。李青崖來談大夏大學情形,最近又決議設貴州大學,校長已任定。大學越多越好,餘真不明其所以。

飯後與彬然偕出,至大路中心之銅像台(銅像係前省長周西成)附近,觀苗族人趕場。今日為陰曆四月初八,苗族例於是日入城。或謂銅像台地址原係其族祖先之葬地,故來朝拜,並吹笙笛,作舞蹈。傳說如是,不知確否。其女子或係多褶之裙,佩用織花之帶,或腰圍織物如日本女子,顯然可辨為苗族。其男子服裝與漢人無殊,往往三五成群來回路上,其數亦不甚多。看熱鬧之人擁擠不堪,比苗族多不知幾何倍。察苗族人麵目與漢人有不同,餘僅能辨其二種型式,實則不止二族也。看熱鬧人中除本地人及各省人而外,又有避難返國之華僑,男子穿不合式之西服,女子長衣大袴。此輩人數聞頗不少,有甚為狼狽者,近在此登記安插。

三時返開明,入睡一時。醒來曉先已來,閑談至於夜九時。

登程尚無期,聞近以滇邊告警,車輛益難得,又頗萌即此返川之想。

廿三日(星期六)上午枯坐無聊。十時許,曉先來,倡議遊花溪。適吳朗西亦來,願同遊。更有韻鏘、彬然,決五人同往。先進麵點,繼至貴州公路局購票,每票九元半。

花溪在貴陽市西南,相距十八公裏有餘,本非名勝。今貴州省主席吳鼎昌發見其地有山林泉石之趣,始經營之,並置貴築縣政府於此。下午一時開車,行五公裏許而“拋錨”,司機修治再四,乘客皆下車推之,而機器迄不能發動,司機遂返身乞援。陽光炙熱,悶坐車中,餘頗有不欲前進之意。待至三時半始開來一車,換載而行,四時到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