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先往清華中學托覓宿所,引唐校長來相見,共憩於茶亭。清華中學係留築之清華同學所辦,今財政廳長周貽春實主持之,在花溪購地七十市畝,建校舍甚精。教師富有青年氣,每班學生以三十人為限,此是其特色,他校所罕見。唐校長言今日星期六,較佳之旅舍已客滿,其次者恐汙濁不堪居,不如即宿校中。又言今夕可與學生談話,情不可卻,而頗咎曉先之多事,如不往清華探問,即無此意外之酬應。
坐一時許,遂出遊觀。四望山色頗佳。貴州之山草多而樹少,而此處則有叢生高樹者。山圍之中,平原曠暢,大於貴陽市數倍。花溪貫之,東北流至貴陽城南,即南明河。溪有石堰數道,水麵均相差五六尺,衝激下流,遂成瀑布,飛雪瀉玉,轟雷喧鼓,頗為壯觀。小山之上新建築雜立,茅亭精舍,或合式,或與環境至不相稱。蓋經營時無整個規劃,不以審美觀念為基點也。馬路曲折回環,隨處可通。野花之香時時拂鼻,不知其名。野薔薇方盛開。自入貴州境即見野薔薇,朵大,爛漫於山跗或路旁。在成都已開過一個月矣。
步行約兩小時,返市鎮,飯於餐館。飯畢,至清華,唐校長介在校諸教師相見。遂至樓上禮堂,學生鹹集。學生各以其有罩之油燈置於講台邊緣,儼如舞台上之“腳燈”,頗感興趣。餘講《國文之學習》約五十分鍾,彬然、朗西各講三四十分鍾。
九時後散,遂入宿舍,餘與曉先、韻鏘同室。窗外雨作,繼以雷電,久久不止。餘與曉先滅燈而談,談數年間情事,談立身之要,直至二時許始矇矓入睡。睡亦未久,醒待天明。
廿四日(星期日)五時起身,洗漱畢,入小肆吃包子。
重緣溪而行,朝陽照瀑流,益見明瑩。觀人在溪邊網魚,中已得四五尾,皆尺許。遊行兩小時返市集。聞今日為牛場,是所謂“大場”,趕場者將甚眾。貴陽趕場每十二日一輪,用“地支”名之,醜日之場為牛場,午日之場為馬場,辰日之場為龍場(陽明謫居之龍場,即取義於此),戌日之場為狗場。而花溪複有馬場,則為小場,來集者較少。吃茶坐一時許。雇得一馬車,價六十元。此種馬車形式頗簡陋難看,連馬夫載六人。貴陽、花溪間一趟例為每客十元,而此車夫定須多索十元,則以今日星期,遊花溪者眾,遂破例漲價,亦如其他物品之有所謂“黑市”也。車以十二時開,沿路見苗人中所謂“仲家”之男女甚眾,皆來趕場者。在甘蔭塘打尖,吃糍粑。
三時入城,返開明,知伯寧之幼兒抱病,似為肺炎。彬然往看之,歸言情形似不嚴重,或可速愈。
餘於馬車中成一《木蘭花》詞(《遊花溪聽雨竟夕》),寫示曉先、彬然。
六時元善來,招偕出吃飯。飯畢至元善宿所。元善將於下月初返重慶一行,餘頗思同載,但人數已滿,不可能,因托其設法覓車。閑談修養、曲藝,至九時而歸。彬然言瞿君曾來過,其車或於後日開行,因複勸餘決意赴桂,勿萌中途而廢之想。餘以歸期遲,得車難,天氣炎熱,心神不安,殊忐忑未能決。
日來浙省軍事頗緊,敵人兵十萬分三路西趨,已迫近金華。滇邊亦無佳息。
廿五日(星期一)上午閑看書報。天氣悶熱,已為夏令。元善送信來,謂明日或有車往重慶。飯後入睡一小時。
曉先來,共談國文教學。言前在貴陽醫學院教國文,其院長李君以為醫生不宜使用英語,而國文為醫生所不喜,且亦有其缺點,不適於醫學上使用;究宜如何教學國文,方可使習科學者樂用國文,且用之而略無遺憾。此問題餘以為尚簡單,將來可在《國文雜誌》為文論之。
複談餘之行止,曉先、彬然、鏡波皆以為去程公路凡三段,已走三分之二,折回殊可惜。且在桂諸友為別已久,至宜一晤,此次不往,重逢更不知將在何時。餘遂勉從諸君之意,決複南行。然瞿君來時又言開車期還須延後一日。
傍晚任昌來君招飯於鬆鶴樓。任君前曾在開明營業部服務,戰事作,任貿易公司職員,往來西南各地,頗致貲財。同座者曉先、彬然、鏡波、韻鏘而外尚有二人,亦開明老同事。此間如重慶,禁酒甚嚴,而鬆鶴樓仍可致酒,次等茅台一瓶值六十元,可謂貴矣。餘飲約四兩。八時半散。
至元善所,知有運藥車一輛,將於後日或其次日開渝。即與說定俾韻鏘附載而往。歸時在光明路旁為路石所絆,跌了一交,右臂破皮少許,鏡波為塗紅藥油膏。諸人圍坐閑談,十一時過始睡。
廿六日(星期二)天氣大熱,殆在八十度以上。竟日不出門,取架上書觀之。瞿君來,言開車當在明日午後。伯寧之幼兒病已愈,明日可以登程,大是可慰。作書寄家中,告行程。又致書子傑、雲波及齊魯教務處,繼續請假。又作書與佩弦,今與彼相距甚近,不足五百公裏矣。
金華故事已在城郊,報載敵之企圖在奪取浙東浙西之飛機場,以此等處之機場為我襲敵之航空根據地故。
傍晚,正風書店之主人王君宴彬然,兼邀鏡波與餘。再至鬆鶴樓。王君善經商,所營不止書店。據謂年來通貨膨脹,各業營業額雖增長,而銷費力實已遠不如前,各業危機已不遠,聞之悵悵。八時半至元善所話別,聽渠唱曲數支而歸。月色當空,露坐一時許始就睡。
廿七日(星期三)晨起整裝待發。初言午後開車,而迄於午後,瞿君來言汽油尚有問題,正在交涉,未能即開。其問題為何,殆頗有曲折,不便問也。無聊之極,複困炎熱,取曹禺之劇本《蛻變》觀之,草草終卷。此劇取義與對話均佳,而結構嫌其鬆散。
作詩一首,詠公路行旅。“自古難行路,今難倘有餘。臨程談‘黑市’,過站上‘黃魚’。蟻附顛危貨,麇推老病車。‘拋錨’愁欲絕,渾不傍村墟。”“黑市”者,抬高票價也。“黃魚”者,例外附乘之客也。子愷昔畫汽車損壞,多人推之,題曰《病車》,頗覺新穎,故詩中用之。
入夜有爽風與明月,坐庭中吃茶,意較舒快。曉先夫婦攜其二子來,談至十時許而去。
廿八日(星期四)晨起頭腦昏暈,殆是天氣乍熱之故,往年亦常如是,料非疾病。
與彬然出行街市,七點半尚家家閉戶,貴陽早市視他處為晏矣。進麵點。驕陽炙人,即歸。歸而偃臥,時或坐起看書。悶熱不可耐,時時揮扇。
午後三時曉先夫人攜骨牌來,遂與彬然、蘊莊及餘成局。打八圈,餘輸十四元。入夜曉先來,複共坐月下閑談。曉先夫人談逃難經過,滔滔不絕。九時半始散。瞿君曾來關照,明晨五時出發。此必一切都已辦妥,預計抵桂時日,為之一快。
廿九日(星期五)未明即起,候至六時半而不見瞿君來招。彬然往探問,知所缺汽油尚未買到。阻障重重,行路之難如是,餘真悔此行矣。
以晨起太早,偃臥入睡兩次。心緒不好,書亦看不進去。揮扇流汗,起立徘徊,呆坐悵惘,至於傍晚。
至曉先所,方有客數人來,同坐庭中閑談。曉先夫人備水,令餘月下洗足。九時半歸開明。
餘已不作桂行之想,而汽車消息又來,謂明早準可開行。即能成行,回來時困難正多,亦且不為預想。
洗翁有電來,令韻鏘在此候餘,同往重慶。可知洗翁尚不擬入川一行也。
三十日(星期六)晨六時起,以為即可登車,而仍不見來招。往探問,謂仍是汽油之問題。餘悶甚,複思不再前行。彬然勸之,餘語頗憤憤。唯思得一汽車,與韻鏘同載返渝。
飯後曉先來,言悶坐開明殊滋不快,不如到其家閑坐。遂與彬然偕往,酌茗揮扇,談開明今後編輯方麵之事。在鏡波處吃茶不暢,室小人多,坐立無地,今得一變環境,心地為之一舒。
餘積有衫褲五件未洗,曉先夫人為餘洗之,殊可感激。曉先煮薏仁粥為點心,以泡飯為晚餐,均屬家庭風味,幾忘其在旅中。八時歸開明,九時半睡。
卅一日(星期日)昨夜大雷雨,有霹靂一聲,其響似甚於炸彈。晨起禦夾衫,天氣轉涼。
七時後得信,謂車即可開行,遂整裝出威西門至汽車停歇處。餘本想不去,念既有此行,不到桂林似說不過去,乃勉強就道。然歸來之困難即於此注定,必須備嚐之矣。報載運輸統製局規定,六月起商車須改用木炭,以節省汽油。或者乘汽油車此為末一次,以後乘木炭車緩緩而行,其味當又不同。
曉先、鏡波皆送於車旁。車以十時半開。昨夜有雨,風不揚塵,雲隙之陽光不烈,皆足快意。六公裏至圖雲關,停車受檢查。十二時後,飯於龍裏縣。穿過貴定縣城(在貴定見花苗),五時歇於馬場坪,此是平越縣境。自貴陽至馬場坪凡一百十三公裏,約為全程(貴陽至金城江)四分之一。途中曾遇陣雨數次,餘坐司機台,毫無影響。伯寧坐於司機台後,上無遮蔽,則滿身淋漓。今日皆行於山間,路旁少見田畝,山多石而少土,不便耕種。此一段公路多陡坡,殆當初勘路者草草為之,據司機諸君言,此一段頗不易駕駛。
餘之車先到。餘即看定一棧房,俟彬然、伯寧後到。六時進餐,居然可得酒,餘飲包穀酒四兩。棧房係上海人所設,頗清靜。燈下作一書寄家中。
六月〔全錄〕
一日(星期一)昨夕為臭蟲所擾,竟夕未得安睡。雷雨時作,傾瀉如注,靜夜聽之乃泯雜想。
五時起身,不久即冒雨開車。經都勻而獨山,進午膳。是二縣似尚豐饒,山上樹木較多,路旁亦常見田畝。至一站曰六寨,則已入廣西境,屬南丹縣。廣西境之公路兩旁多種樹,雖未必株株完好,究為行旅之蔭。樹為油桐,桐實累累。廣西桐油亦大宗出產。此外似為馬纓花,尚有其他。將入廣西,山已作廣西風格,不規則,有尖頂,聞桂林、陽朔之山為此種風格之極致。彬然語餘在廣西幾乎四季聞秋蟲。停車打尖時就山腳草際聽之,果聞唧唧之聲四起。
六時歇南丹。旅館甚簡陋,蚊聲如雷。
今日共行二百四十二公裏,明日再行八十餘公裏即可抵金城江。黔桂鐵路今以金城江為起點,不久即可北伸至南丹。南丹以北,見分段築路基之工程。傍山鋪石,鑿山開路,亦巨大工程也。
伯寧今晨檢點放置車上之物件,其一洋鐵箱中失去衣料毛線等,價值不貲。殆以存放多日,為人順手竊去。及晚下車,又發現失去鋪蓋一件,其中有衣服,值亦可觀。此殆是今晨在馬場坪倉卒登車,未及攜上。瞿君謂當於歸途代為訪之,未知能璧還否。伯寧夫婦鹹快快,餘與彬然亦無歡。
今日上午車上一陡坡,以雨甚路滑,加鐵鏈於車之後輪而後上陟。此法餘為初見,蓋取義於坦克車。餘所攜兩個小包隨身攜帶,皆未沾濕。伯寧、彬然之物均濕透矣。
二日(星期二)晨六時開車,行五十六公裏至河池縣。停車登記,頗延時刻。聞人言金城江霍亂盛行,已死數十人,不免有戒心。其地前數日天氣酷熱,至九十餘度。昨今有雨,當可少涼,疫勢亦當少殺。再行二十六公裏至金城江,時為上午十一時。計貴陽至金城江凡四百三十七公裏。
下車聞火車汽笛聲,見車站、鐵軌、火車。此景暌違已久,乍遇之不禁感慨。入鐵路賓館,其主任曰夏傳謨,蘇州人,彬然前與相識,在貴陽致一電請留房間,得四榻之屋一間。此館客室甚多,分設於各座平屋中。每座平屋皆獨立,不相毗連,既得清靜,複免火災時延燒。客室分數種,四榻之屋為其最下者,然被褥蚊帳均清潔,上有承塵,下有地板,有窗四扇,殊可滿意。旅中恒住小棧房,得此如入華屋矣。館中有餐廳,亦清潔。午飯時吾人均吃醋一匙,以預防疫病。午後晤夏君,人甚幹練。餘預為請托,將來返程代餘設法購車票,夏君允之。餘乃放下一樁心事。
三時浴於館中浴室。易衣衫,竟體舒適。
五時後與彬然出遊街市。店鋪皆極簡陋之板屋,雜亂無序,群蠅亂飛,令人不快。此處自黔桂路通達以後始成要地,將來路線展長,便將為一無關緊要之小車站。今之充斥於市廛者,為旅館、餐館與日用品店。活動其間之人物則以司機為眾,而娼妓、賭徒亦複雜廁其間。市麵雖如此,自然景物卻不惡。四望皆山,突兀矗立,近翠而外,複見遠青。金城江水流頗急,江中有灘,激水若沸。市街之雜亂喧擾如彼,山水之靜穆嚴整如此,共處一境殊不調和。
七時宴請司機諸君,酬謝此次招顧之意。所飲酒名“三花”,廣西產,味不香美,而足致頭脹。餘飲較平時略多,返室即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