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九四六年(1 / 3)

一月

一日(星期二)晨早開,午前過豐都。人家在山腳,屋頗不少。山上有廟宇,層次至山頂,舟人指為“天子殿”。過豐都若幹裏,有礁石與岸平行,激起水波甚急。舟子奮力劃槳,舵手謹慎把舵,須使船勿近其處。一時邪許聲大作,情緒緊張。是名“鐵門檻”,約曆十餘分鍾,安然而過。

下午四時停泊於一小集,名羊肚溪,係忠縣、石柱、豐都交界處。鄉名鴻鶴,係屬忠縣。人言前曾有盜劫船,不無戒心。

二日(星期三)晨發絕早,九時後抵忠縣。

雨下,前後艙之篷均拉上。但仍漏水,於是於裏層張油布。事前備油布頗多,今乃得其用。雨不停,決定今日不複開船。

午後,偕芷芬、三官登岸。於皮鞋外穿草鞋,拾級而上。多橘子行。橘子自萬縣運來,著地堆成長方形,長丈許,寬五六尺,高尺許。每家行中四五堆,洋洋大觀。入城,市店不甚多,街亦狹。見一理發店,餘與三官皆理發,價僅二百元。理發店旁設茶桌,泡茶閑坐。對門為縣政府,清靜如寺院。四時歸船,買橘子一千枚,價一千二百元,較重慶便宜一半。日來食橘子甚多,味已甘。大約自宜昌而下,不複能多享此味矣。

複飲酒,諸人皆飲甚多,各有醉意。八時睡。半夜醒來,篷上仍有雨聲。

三日(星期四)黎明即開船,雨已止矣。十時後過秦良玉石寶寨。巨石矗立,倚石建層樓,愈上愈小,凡八層,最高處有一亭。下午四時半抵萬縣,歇於西山公園下。沿岸石障有三層樓高。仰望公園,見鍾樓樹木。

下午將“少年”二月號之第二批稿整理畢,預備明日付郵。自萬縣轉重慶,再從重慶航寄上海,大約十日可達。諸人皆上岸,餘與墨與母親守船。

聞明日將停泊一天,船主欲借錢買米買煤,芷芬允代為購入,不借與現款,以免多生枝節。

四日(星期五)晨起見晴光照江山,心神舒爽。諸人皆登岸入城遊觀。餘致書調孚,寄“少年”文稿,兼告途次略況。遂與三官上岸,坡子至多,不免腿酸。入西山公園。卉木頗茂密,山茶將開,梅亦含苞。園址頗廣,未之周遊。鍾樓聳峙,建築甚工。入城(並無城牆),尋郵局,寄信。見《川東日報》,言國民黨政府所提避免衝突條件,中共已允接受。大約政局或可有轉機。

食豆絲一碗,買湯圓返舟,分餉留舟中諸人。晴光一艙,怡然於懷。

飯後,與三官再度登岸,浴於浴室,竟體舒爽。有一大溪,不知何名,此時水落,急湍自巨石下,猶轟轟作響。溪上見兩橋,一曰萬安橋,係新式;另一橋穹形甚高,橋麵建屋,工整精妙,頗可賞玩。四時返船。下坡時小腿酸痛,徐徐移步,三官扶之。萬縣市廛之盛,人口之眾,信可稱川東大邑。

今日兩度登岸,在餘實為勉力,憊已。小飲進餐後即睡。例當餘守夜,僅醒覺數回而已。芷芬亦值班,但亦鼾睡。

五日(星期六)我店之另一船,離渝時即發覺艙中漏水。(最低處曰太平艙,看水即看太平艙。)近日滲入漸多,昨夕去水五六回。於是乘者憂心,擬再停泊一天,以觀究竟。至八時,仍決定同開。

午後過興隆灘,水勢至急,波浪激蕩,一時諸人情緒緊張。三時歇雲陽。城市尚大,其高不如萬縣。對江有張飛廟,又有睡仙樓,供呂洞賓。餘未登岸,斟酒獨酌,後與舟人尤姓及知伊同飲。

有人傳言去雲陽四十裏許,昨日有行舟遭劫掠,聞之各懷戒心。相約明日諸船同開,亦猶行路結伴之意。

自重慶開船後,遇縣城即發電致重慶上海,告平安。

六日(星期日)六時開船,曉風甚厲。望前顧後,行船不下十艘。激灘漸多,時時有風聲浪聲邪許聲轟然雜作。晌午風益急,船不能進,泊於沙灘一時許。餘乃飲酒,酒後酣睡兩時許,醒來日已斜。五時歇奉節。

我店之另一船途中與軍糧船相撞,損船舷一板。檢視之,後艙入水甚多,貨物浸濕,餘與三官之書三簍在內。舟中人皆惶懼,雲不敢複乘此船。一時欲易船,勢不可能,議論紛紛,迄不得決。餘主張以後開船時,彼舟之人聚於我舟,停泊時仍歸宿。且過三峽,到達宜昌再作計較。

第三舟損一舵,緣過灘時用力過驟,不勝水力,遂至損壞。而我舟亦於停泊時折一前端之大棹。川江行舟之險,今乃親嚐之。

七日(星期一)今日不開船,三船皆動工修整。餘之主張,彼舟之人表示同意,雲至此亦唯有如是。明日開行,隻得老小五十餘人擠坐一艙,如在公路上乘卡車矣。

九時許,同舟多數人出發遊白帝城,餘未往。遠望夔門,高山莽莽,頗為壯觀。白帝城可見,高僅及高山之三分之一。下有白煙叢起,雲是鹽灶煮鹽。水落之時,沙灘有鹽泉湧出,取而煮之。一年中可煮四個月。據雲鹽質不多,而費燃料殊甚。

午後一時,遊白帝城者歸來。謂其地距城十餘裏,循山腰而往,至山半始有石級。石級凡四百餘,乃至其顛。昭烈廟無可觀,而地勢絕勝,俯瞰灩澦堆,對望夔門,平眺峽景,皆為勝覽。然往回奔走,眾皆疲勞。三午亦由小墨、三官抱之往,歸來由二位邱君與陳君抱持,亦可記也。

三時,與芷芬、清華等入城。城如山野小邑,人口無多,市肆不盛。見有產科醫生黃俊峰懸牌,係吳天然之同學,昔嚐往來。入訪之,告以天然已去世,未坐定即言別。購酒與零食而歸。有賣梳子筷子者,木質白潤如象牙,各購若幹。飲酒,飯畢即就睡。

八日(星期二)晨七時後開船。另一船昨經修理,滲水已甚少。諸人以為移乘我舟,未免擁擠,索性不移動矣。

經白帝城下,仰望亦複巍然。灩澦堆兀立水中,今非如馬如龜之時,乃如盆景湖石。夔門高高,真可謂壁立。石隙多生紅葉小樹。朝陽斜照於峽之上方,襯以煙霧,分為層次,氣象浩茫。風甚急,泊於夔門壁下避風。

小墨、三官等爬亂石而上,撿石子,色彩紋理均平常,無如樂山所撿者。又有木片,亦經水力磨洗成圓形,略如鵝卵石,蓋不知何年何月覆舟之遺骸也。

停舟二時許複開。大約於下午二時,瞿塘峽盡。複曆激灘數處,四時抵巫山,泊岸。人多入城遊觀,舟中清靜,餘遂獨酌,竟醉。進飯畢,即倒頭而臥。半夜醒來,灘聲盈耳。

九日(星期三)六時半開船。入巫峽,山形似與昨所見有異,文字殊難描狀。水流時急時緩,急處舟速不下小汽輪,緩處竟若不甚前進。舟人言巫峽九十裏,行約三十裏,風轉急如昨日,且有小雨,船不易進,複泊岸。

左邊連峰疊嶂,以地圖按之,殆即是巫山十二峰。以畫法言,似諸峰個個不同。畫家當此,必多悟入。而我輩得以臥遊巫峽,此臥遊係真正之臥遊,亦足自豪。

泊舟二時許,再開。行不久,泊碚石。地屬巫山縣,係川鄂交界處。我店另一舟先泊岸,我舟在後數百丈。忽見彼舟之人紛紛登岸,行李鋪蓋亦曆亂而上,疑遇暴客。舟人見此情形,斷為船漏。及靠近問詢,則知駕長不慎,觸岸旁礁石者兩次,水乃大入。此駕長好為大言,自誇其能,而舉動粗忽,同人時時擔心,今果出事。猶幸在泊岸之際,若在江心,不堪設想。於是眾往搶救行李與貨品,亞南、亞平、小墨、三官、兩邱君皆頗奮其勇力。書籍浸濕者殆半,非我店之物,而餘與三官之書則有三四包著濕,即曬幹可看,書品已不存矣。逮貨物取出,水已齊舷,下擱礁石,不複沉。

鄉公所派壯丁七八人看守貨物,且為守夜。舟中之人則由鄉公所介紹一人家,以屋三間留宿。晚飯後商量善後,決依船主之意,破船修好再開,唯不乘人而裝貨,人則悉集我舟,且到宜昌再說。乘舟十餘日,意已厭倦,又遇此厄,多數人意皆頹唐。唯願此後一路順利,不遇他險耳。

今夜餘守上半夜,倚枕看穀崎潤一郎之《春琴抄》終篇。篷上淅瀝有雨點,風聲水聲相為應和。身在巫峽之中,獨醒聽之,意趣不可狀。

十日(星期四)早起,知失事之駕長已逃,懼遭拘係。船主雇匠修船。其方法殊為原始,以棉絮塞破洞,釘上木板,塗以米飯,又用竹絲嵌入,如是而已。

午飯後,與芷芬訪碚石(雲應作“培”)鄉長於鄉公所。經過街道,清寂如小村落,僅有小鋪子數家。坡路或上或下,皆以沿岸之青石鋪之。晤鄉長易春穀,謝其保護之好意。易約於傍晚款我輩,卻之弗得。鄉公所旁為中心小學,校長為宋女士,教師六人,多數係二十餘齡之青年,皆知餘名。啜茗閑談,題紀念冊數本而出。是校學生現僅四十餘名。雲學齡兒童遠逾此數,皆以在家助勞作,不肯入學。鄉公所強派,且以壯丁壓之至,如拉夫,校中始有學生。鄉僻之區,大都如是。

返舟,舟中正在下另一舟之行李,全舟紛然。俟其畢事,餘重整鋪位。

鄉公所以人來邀,餘與芷芬知伊三人往。易鄉長與其屬下及校中教師勸酒甚殷,並告以下行程應注意之事項,情意殊可感。酒畢,為鄉長書一聯一單條,為他人書三聯。然後辭出,鄉長等送之於舟次,握手道別。又承饋雞一、醬蹄一、鹹菜一罐。受之有愧。

十一日(星期五)晨間,留宿岸上之另一舟之人皆來我舟,全船載客至六十人。以鋪蓋卷銜接直放於中艙,人坐其上。於是如三等火車,眾客排坐,更無回旋餘地。然較公路上之滿載一車,猶覺寬舒。舟以八時開。未幾,舟人告已出四川境。十時許,船首一主棹折,泊舟修理。與芷芬、士敭飲酒,自成一小天地。午餐時,人各一碗飯,上加菜肴,由數人傳遞,他人則坐而受之。

四時許,泊巴東。一部分人上岸宿旅館。墨以不耐煩擾,亦上岸宿。餘上岸觀市街,荒陋殊甚,旋即返舟。所有兒童幾全集舟中,哭鬧之聲時作,便溺之氣充塞,甚不舒適,餘竟夜未得好睡。

十二日(星期六)晨以八時開。過灘不少,皆無大險。晴明無風。意較閑適。閑望兩岸,總之如觀山水畫。仍與芷芬、士敭飲酒。

午後三時抵新灘。今日眾心懸懸,為此一灘。將到時,即聞水聲轟轟。此灘洪水期較好,枯水期危險。通常過此灘,改請當地舵工駕駛,乘客則登岸步行。而我舟之舵工李姓尤姓以為可以勝任,不須別請,乘客登岸則不敢阻擋。於是眾皆登岸,唯留三官、亞南數人於舟中。母親與墨皆乘滑竿,三午由一十餘齡少年馱之。餘與其他步行者循沿岸石路而行。處身稍高,下望灘勢,悉在眼中。此灘凡三截。第一截最洶湧。礁石攔於江中,水自高而下,有如瀑布,目測殆有丈許,未足為準。第二三兩截則與其他之灘無異。我舟順水流而下,一低一昂之頃,即衝過第一截,有乘風破浪之快。三官、亞南揚手高呼,岸上諸人亦高呼應之。我輩行抵灘尾,舟已泊岸。風勢轉急,雲今日不能再開矣。

母親登舟,跳板兩截不勝重載,由老李馱之涉水,船上四人提而上之。念行程才及四分之一,此後上岸登舟,次數尚多,老母不便行履,殊可憂心。

四時半進晚餐,一部分人上岸借小店宿。入夜風益狂肆,吼聲淒然。篷皆張上,且幔油布,乃如無物。寒甚,小孩鬧甚,餘又未得安眠。

十三日《星期日)晨間風狂如昨夕,候至八時後始稍戢,乃開船。晴光照山,以一角一段觀之,皆成佳畫。十時許過空齡峽,舵工李姓尤姓請當地舵工操舵。眾以為必險如新灘,或萌好奇,或懷恐懼。其處江麵不寬,中矗巨石,我舟循巨石之左側而行,約十分鍾許,當地舵工即去。至此各爽然。蓋李姓尤姓不熟其處航道,審慎,故請人代庖。熟習者臨之,則輕鬆無事矣。

行未久,又停泊紮風(舟子謂避風為“紮風”)。越二時許再開。峽勢漸盡,西陵峽殆已過矣。經三鬥坪,為抗戰期間轉口要地,未能上岸一觀。四時許,歇南沱。其地距宜昌或言四十裏,或言六十裏,不知確數。岸上僅幺店子數十家,上岸者分頭借宿。

就睡後滅燈,月光映於兩旁之油布,如張玻璃。雜然一舟,至此乃歸幽寂。聽江流潺潺,念及《春江花月夜》之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