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洪水圍城賢母教子 賑濟災民良吏抗命(2 / 3)

郭真是武莽出身,哪裏聽得出於成龍話中揶揄之意,幹笑一聲說道:“若是萬人起哄,兄弟也是鞭長莫及,何況守庫兵士都是本地人,都不願下手,誰他娘的有辦法?”

“所以我們來,就是想借重貴縣。”梁守義聽郭真說的粗魯,不禁皺皺眉頭,身子傾了傾說道,“來這些日子我已看出,老兄雖遭了事,但仍是眾望所歸,此地百姓肯聽你的。由老兄你出麵曉諭一下,彈壓一下,定會收效。過了災日,上峰難道不來賑濟?——也就是十幾日的光景麼。”

裏屋的於方氏聽著,實在忍不住了,拄著拐杖幾步出來,朗聲說道:“十幾日光景,你知道十幾日斷糧是怎麼回事嗎?那是上千條人命!”她站在門口,滿頭白發顫顫巍巍。

“你是誰?”眾人正議得不可開交,猛聽局外有人發話,都是一怔。梁守義見是個窮老婆子,斷喝一聲道:“這是你說話的地方?你——”韓春卻認得是於成龍母親,忙止住了梁守義,說道:“這是於大人的高堂。……老太太,你有年紀的人了,好生歇著吧,我們不是正在商議辦法麼?”

於方氏哼了一聲,並沒有退下,扯過一根條凳坐了,拄杖略一沉思,侃侃言道:“女人不當過問政事,我自幼讀書豈不明白?但如今為民請命,也說不得這個規矩——匹夫倡亂,一呼百應,古來教訓有多少?城外之水可用土擋,城內之水可以覆舟。一旦激起民變,老婆子敢問誰來承擔?”說著將頭輕輕一晃,竹杖輕輕點地,目中雖然無光,臉上猶似嚴霜。

幾個人都被弄呆了,老太太義正的言詞,從容的舉止,大家的風範,一下子鎮住了幾個官員。

“那,依老太太之見呢?”良久,韓春方回過神來問道。

“我兒子的主意對,”於方氏冷然說道,“如今情勢,隻有開倉賑災,別無良策!”“糧食有,”韓春冷笑一聲說道,“但既不是我的,也不是於成龍的,那是朝廷的皇糧,今年還欠一百萬石沒來得及運往直隸——”於方氏接口笑道:“那太好了,正好拿來解救燃眉之急——成龍,你打欠條,借糧一百萬斤救濟災民,事過即還。”

“是!”

“慢!”梁守義一擺手,格格一笑踱至於方氏麵前,背著手躬身說道,“老太太,一百萬斤就是一萬石,按石米五錢計,是五千兩銀子,於大人囊空如洗,嘻——這筆開銷,守義倒要請教自何而來?”

於方氏聽了嗬嗬大笑,說道:“虧你大人名叫‘守義’!豈不聞義之所在,雖有害而不趨避?五千兩銀子我還得起,我也不信百姓將來不還錢——請出筆墨來,寫!”衙役們站在箭樓內外,早聽呆了。他們自己家裏也早已斷了糧,巴不得有這一聲,忙將於成龍平日批閱文牘的文房四寶端了出來。

“不行!”韓春職司所在,深知事關重大,身子往後一仰,斷然說道,“這糧食是軍餉,皇上有專旨調撥給施琅軍門練兵用的。動了一粒,在座諸公都有罪!”

“與其殘民以逞,不如曳尾於泥塗!我不信你們這幾個官命比幾萬百姓的命還值錢!”

郭真見不是事,忙道:“我們都是皇上臣子。老太太,這忠孝二字,忠在前啊,我們怎好違抗天命呢?”話未完,於方氏便頂了回去:“孟子雲: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你明白麼?”

於成龍早就想硬借糧,隻是知道關係重大,將來獲罪深重,怕連累了老娘。廳中這番唇槍舌劍,老太太竟比自己還來得硬挺,於成龍不由一陣慚愧,立起身來到書案前,刷刷寫了幾行字,走至韓春麵前,身子一躬雙手捧上,說道:“請大人簽批。”

本來為找於成龍彈壓饑民,不防到這裏碰了這個硬釘子。於方氏一口一個聖人語錄,頂得三個人麵麵相覷,卻又駁她不倒。韓春早已不耐煩,見於成龍竟似要逼他簽字,鐵青了臉,打起官腔說道:“於成龍,莫非你要逼迫本道——我要是不簽呢?”

“我奉聖命來守此郡,”於成龍拱了一下手說道,“如今內有十萬災民,外有洪水圍城,是非常之時,凡在城中俱是我的子民——連你諸位也在其中。城中富戶的存糧我早已借空,有囤積居奇者,即是為富不仁,本縣有責以國法治之!”話未說完,三個人已個個氣得渾身發抖。梁守義“啪”地將案一擊,臉漲得豬肝似的吼道:“你狂妄!我此時就摘你的印!”

“遲了一點,也早了一點!”於成龍仰天大笑,“你早該摘印,又怕洪水潰城擔待責任;既然未摘,我當全權管到底,等放完糧,自會將印交你!”

韓春眼見眾衙役虎視眈眈站在門口,心下有點發怯,深悔今日出來竟連庫兵也沒帶幾個,哼了一聲站起身搓搓手說道:“郭真、守義,天不早了,不能和這個二五眼磨牙了,咱們走!”說著三人麵色陰沉沉的都站了起來。

“來人……”於成龍居中向後一坐,臉一仰吩咐道,“封門!”

“喳!”

幾十個衙役齊應一聲,就地打了個千兒,“咣”的一聲將大門關了個結實,居然擺出平日審案的氣派按雁行排成八字形立在於成龍兩邊。

“本城富戶韓春家有存糧,”於成龍削瘦的麵孔毫無表情,不緊不慢地說道,“本縣為救一城百姓,索借糙米一萬石。韓春先生,請簽字!”

韓春氣得發昏,隻覺得心裏空空蕩蕩無所倚托,回頭看那二人時,也都癡癡茫茫如在夢中,喝醉了酒似的搖搖晃晃……略一遲疑,眾衙役早炸雷般齊喝一聲:“快簽字,照打了!”韓春驚醒過來,激淩淩地打了個寒噤,左右看看俱是於成龍的衙役,看樣子隻要再一遲疑,立時就要動刑,自己身為朝廷四品命官,憑空屁股被打得稀爛,真要“萬古留名”的了。愣怔了一下,韓春咬著牙獰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就簽字,看你如何逃脫聖上的三尺王法!”說著提筆向紙上疾書了幾個字,“啪”地一聲將一支雪狼毫湖筆一撅兩截慣在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