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楊起隆廟前憶舊事 高士奇韓府醫沉屙(2 / 3)

正說著,葛爾丹的女兒小珍從後廳旋風般衝出來,大聲說道:“我不願!我雖然傾慕大漢,因為我們自古就是一家。我不喜歡你們這些白臉人來挑撥!我和小穆薩爾早已訂過親,憑什麼叫我嫁這個和尚?”說著,眼中已是飽含淚水,冷冷瞥一眼福晉,衝著裏邊喊道:“老胡,帶上你的馬頭琴,跟我到牧場去!”

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穿著蒙古長袍出來,略有點遲緩地向葛爾丹和福晉行了個禮,說道:“王爺,郡主叫我去呢!”“你不要隻是跟著小珍學漢字,”福晉一旁坐著,因見小珍沒理會自己,心裏不高興,剔著眉毛申斥老胡道,“也得管著她懂點規矩!她母親死了,我現是福晉,連個見麵禮都沒有!”葛爾丹知她們母女一向不和,心裏煩亂,擺著手道:“去吧,去吧!”

“王爺、福晉的美意,我心領了。”金和尚欠身說道,“我已是兩世為人,早已無心娶妻。滅國之恨、君父之仇不雪,我活不下去。聽王爺的意思,要強留我,我是難以從命的!”說著,從火盆裏抽出燒得通紅的火箸,像擎著一枝火紅的樹枝,眼中放出仇恨的光芒,若無其事地掂了掂火箸,照自己的臉頰便烙了下去,一串白煙絲絲升起,人肉焦糊味立時充滿了大廳。大廳裏頓時一片死寂,紮哈羅夫、葛爾丹驚得麵色慘白,福晉合掌念了一聲“佛爺”,竟昏了過去。

“我為泣秦庭而來。”金和尚忍著巨痛,徐徐放下火箸,苦笑道,“請兵不能遂願,並不怨恨什麼人。我這裏毀容,隻為訴說我的心,和這火一樣。這團火今日燒了我,願將來有一日,我能用同樣的火與康熙同歸於盡!”

葛爾丹從未見過這樣的硬漢子,撲過來激動地扳著金和尚的肩頭,顫聲道:“好兄弟!你——你就……等著瞧吧!”紮哈羅夫是戈賴尼派到亞北來策動葛爾丹內侵的特使,中國人的死活,對他無關痛癢,見此情景,心頭也是一震。他來回疾走幾步,頭也不回地說道:“朱先生,我知道你在江南有二十幾處秘密據點,並且掌握著微山湖劉鐵成三百人的武裝,但單憑這些除掉康熙是不可能的——人少勢微——完全不可能。”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金和尚想不到紮哈羅夫如此熟悉自己的內幕,驚訝地看了一眼紮哈羅夫,不動聲色地說道:“我隻能勉從其命。不過閣下隻知其一,未知其二,我有我的辦法!”

“唔?”紮哈羅夫倏然轉身,彎下腰湊近了金和尚的臉,一字一板地說道,“——那麼,可否見告一下呢?”

“阿彌陀佛!”金和尚閉目搖頭。

紮哈羅夫咯咯笑道:“如果我猜的不錯,你在朝裏還有人!”他那如同鬼魅的怪笑竟使金和尚起了一陣寒栗:他隻和江南總督葛禮有交往,隱隱約約聽說索額圖和葛禮因為皇太子的事與明珠鬧糾紛。

“朱先生,你感動了我——不,感動了上帝!”紮哈羅夫歎息一聲,眼中放著綠幽幽的光,“不同的利益,卻有同一個目標。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東正教使羅馬什卡先生——一個混血兒——已在金陵潛伏了二十年——為了你,我決定起用他來配合你的計劃。我再送你一枝手槍,全世界都找不出比這再好的武器了。你大概不會像拒絕黃金一樣不肯接受吧?”金和尚舉手一拱,說道:“謝謝閣下,我隔河作揖,承情不過了!”

……一陣風吹過來,金和尚打了個寒噤,才意識到自己坐在邯鄲古道旁叢塚鎮東的天王廟前。朦朧的月光給周圍的景物鍍了一層水銀。那些不久前發生的事一下子變得非常遙遠。他聽聽四周動靜,東廂房裏一個人睡得正酣,在打呼嚕。這人姓高,是個進京應試的窮舉人。西廂房還住著一個,是金和尚三年前收的沙彌,俗名於一士,有一身鐵布衫硬功,高可縱身過屋,遠可隔岸穿河,因殺了人,官府緝拿,剃發當了金和尚的徒弟。金和尚在江南布的二十幾個黑店,夥計們多是他的黑道朋友。金和尚正想起身回精舍,西廂屋門吱呀一聲開了。於一士斜披著夾袍出來,蹣跚著來到殿後,倒了呂梁瓶似的嘩嘩一陣,趿著鞋回房,一扭臉見金和尚坐在階前,揉了揉惺忪的眼,含糊不清地問道:“堂頭和尚,後半夜了,還打坐?”

“倒不是打坐,”金和尚笑道,“今晚不知怎的錯過了困頭,再也睡不著了。先是那邊韓劉氏哭得淒惻,後來又見她去黃粱夢給呂祖上香。這早晚不見回來,別是出了什麼事吧?”

這個韓劉氏是個有名的能婆子,跟前有一個小兒子,得了重病,什麼好郎中都瞧過,什麼精貴藥全用過,隻是不中用。這位精明強幹的老太太也亂了方寸,每夜子時都到黃粱夢祈神。

“癆病,請下九天蕩魔祖師也不中用!”於一士說著便推門進去歇息了。金和尚因銀子埋在韓家後園,幾次上門化齋想進去瞧瞧,都被擋在門外,想命於一士去黃粱夢探望一下,趁便套套近乎,正待說話,東屋書生早被他們驚醒了,隔著窗子問道:“大和尚,是誰病了?”接著便是一陣窸窸窣窣,已是穿衣起身出來。金和尚忙迎過來,合掌道:“驚動了居士,阿彌陀佛,罪過!”

出來的這個人叫高士奇,是錢塘的窮舉人,自幼聰穎異常,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插科打諢都來得兩手。聽說有病人,高士奇走了出來,正了正頭上六合一統氈包帽,將開了花的棉絮往袍子裏掖了掖,又將一條破爛流丟的長腰帶緊了緊,嗬嗬笑道:“正愁手頭無酒資,忽報有人送錢來!快說,是誰病了,帶爺去瞧瞧!”

“篾片相公!”西屋裏於一士吃吃笑道,“你是華佗、扁鵲、張仲景,還是李時珍?”“清虛不要取笑!”金和尚正容衝西廂屋說道,又轉臉對高士奇道,“居士既精岐黃之術,貧僧帶你到韓家,韓少爺但有一線生機,也是我佛門善事,善哉!”說著便去掌了燈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