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王士禎躬身退出,康熙方問穆子煦:“你在院子裏和誰說話?”穆子煦聽到“股肱大臣”中竟有人暗通叛逆,心裏駭然,正在緊張地想心事。聽康熙問話,忙道:“是陝西撫遠大將軍圖海,說是請罪來的。”康熙哼了一聲,說道:“叫他進來!”卻又轉臉對熊賜履道:“賑濟蒙古難民的事就這樣辦吧,從山西先調些糧去。葛爾丹這人不可小看,一邊占了喀爾喀,一邊修表稱臣,實在奸詐過人,朕等台灣的事完了再和此人算賬——如今且說博學鴻儒科。看索額圖的折子安排的也罷了。近二百人應試,連小幾帶矮座兒一人一席,也要占好大一片地方,體仁閣是太擠了些。越發開一個曠古未有的先例吧,一體在太和殿應試。”
太和殿是朝廷舉辦極盛大典的地方,除了新皇登極,元旦受百官朝賀、接見外藩外,從不啟用。熊賜履海內文壇領袖,見康熙如此隆重對待文事,心裏不由一陣激動,瞥一眼剛進來的圖海,欠身說道:“萬歲如此重視修文,實天下蒼生之福!不過,太和殿康熙九年地震之後尚未修複。因國家用兵,工部又不肯撥銀,一時恐怕難辦。”康熙仰臉想了想問道:“得多少銀子?”
“這……”熊賜履因沒想過修太和殿的事,倒被問住了,頓時臉一紅,傑書見他尷尬,忙插話道:“工部沒估過,熊賜履不好妄言。不過康熙十二年,奴才曾問過當時尚書米思翰,約需三十萬兩銀子。”康熙聽了略一沉吟,對熊賜履道:“就是三十萬。發文寄給明珠、索額圖,叫工部出十萬,剩餘二十萬由在京諸王樂捐報效。”說罷,將目光掃向圖海,問道,“圖海,你來見朕何事啊?”
圖海眼巴巴地聽了半晌,康熙連正眼也不瞧自己,心裏正自發毛,猛聽見問,叩地有聲答道:“奴才……向主子請罪來了。”
“哼,你居然‘有罪’?”康熙冷笑一聲,黑得深不見底的瞳仁閃著寒光,問道,“餘國柱參你十款大罪、三不可恕的折子,朕已批交部議,想來你是拜讀過了的。你既然知罪,就該閉門思過,是不是還有些不服,到朕跟前撞木鍾?”圖海忙伏身下去,頭也不抬地說道:“是!奴才罪該萬死。但奴才當日率兵出征的情形主子是知道的。萬歲聖明,六條軍令中實無‘搶掠民財者斬’,奴才是有意放縱軍士搶掠,以補餉銀不足。求萬歲天心明察,當時隻有五萬軍餉,平叛數年,戶部不曾撥過一兩銀子……”“這些事朕知道。”康熙一口截住了,“朕想知道王輔臣是怎麼死的!”
這正是圖海最忌諱的。先前在朝時,王輔臣和圖海是要好朋友。“三藩”亂起,平涼事變,王輔臣造了反,康熙命圖海和周培公將兵征討。平涼大戰之後王輔臣兵敗歸降,康熙深恨王輔臣背恩負義,密旨令將王輔臣召進京師,準備淩遲處死。因見王輔臣兀自歡天喜地預備入京“領賞”,圖海實實憐憫,便暗暗地透了消息。王輔臣卻也不忍讓圖海受到牽累,醉酒之後,令部將用濕棉紙一張張糊在臉上,窒息而亡。聽康熙這樣追問,圖海情知無法再瞞,咽了一口唾沫說道:“主子問到這事,奴才實無言可對……”傑書在旁說道:“你何必躲閃,大丈夫做事要敢於承當嘛!”熊賜履也道:“主子問話,你怎麼能說‘無言可對’?真是天下奇聞!”
圖海顫聲說道:“二位大人教訓的極是。當日奴才奉旨為撫遠大將軍,詔書中原有‘便宜行事’之旨。周培公隻身入危城,勸王輔臣歸降,曾言願與臣以身家性命保王輔臣無事……臣不殺王輔臣無以維護國家綱紀,即是不忠;送王輔臣入京受淩遲之苦,不但對王輔臣言而無信,且陷周培公於喪仁失義——兩難之間,臣取其中,令王輔臣自盡謝罪……”
康熙聽完沒吱聲,鐵青著臉站起來,靴聲橐橐踱了幾步,長歎一聲說道:“這樣一來,你倒是忠信仁義俱全了,為什麼不替朕想想?當初朕是怎樣待他的?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可他呢?他殺了朕的經略大臣,朕下詔命他將功補過,既往不咎,但依然反了,作踐三省土地,蹂躪數百萬生靈,輕輕地一自盡,竟然萬事俱休!他若不反,吳三桂早兩年就殄滅了,何至於修一個太和殿也捉襟見肘?”康熙似悲似喜地說著,眼淚突然奪眶而出。王輔臣受任出京,康熙贈槍加寵,溫語撫慰的往事,熊賜履、傑書和侍衛們都是親見親睹,想起往事也都慘然動容,卻聽康熙又道:“朕嚴旨令他進京,也實是想再見他一麵,好好想想當初怎麼會錯看了這個人,朕一直奇怪,一個人受恩如此深重,怎麼會這麼快忘恩負義……”他話音未落,圖海早五內俱沸,伏地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