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賜履素來莊重慈和,不喜輕薄,聽李光地解破了,隻一皺眉,便又往下翻,卻是一首詠梅詩,遂輕聲念道:
半牆螭蟠映雪開,紛紛枝頭映光彩。
不信東君不著意,迷得青蠅繞花回。
康熙因聽不甚分明,便索回了稿本,自又看了,說道:“這詩做得極平的,批的也含糊——‘似在齊下,高出杜上’——是什麼意思?難道這詩能賽過杜工部?又有哪個姓齊的,能比詩聖還強?”熊賜履品評詩意,不禁搖頭,饒是腹笥盈庫,一時也難索解。反複又誦兩遍,突然漲紅了臉,強忍著笑說道:“這些批語輕佻鄙俗,不足以辱天聽,還是罷了吧。”
康熙歪著脖子尋思半晌,始終解不開這八個字的意思,遂笑道:“說出來叫大家暢笑一場,也好嘛!”
一時李光地也悟了過來,因見熊賜履囁嚅著不肯說,便道:“不雅得很,這‘齊’乃是肚臍的‘臍’的諧音,‘杜’是‘肚腹’之肚……”
明珠瞪眼聽著,心知批的不是好話,卻又不知其意;索額圖隻口中喃喃念叨著“似在齊下,高出杜上……”武丹見眾人皺眉尋思,便詫異道:“這八個字有什麼難解的?在臍下,又比肚子高——那不是嘛!”
一語點破,立時引起哄堂大笑。康熙手扶椅背,笑得接不上氣來,索額圖咳嗽著用手捶胸,熊賜履臉漲得通紅,咬牙忍著,盡量不使自己失態。連守在門口的穆子煦、素倫和一幹太監,有的蹲下身子,有的捂了臉,無不前仰後合,隻李德全略撐得住,笑著過來替康熙捶背。明珠立不是跪不是,臉上呆笑著,心中暗暗罵道:“高士奇這王八蛋,我那樣待他,他竟如此捉弄我,等爺回府再說!”
“此詩實在不佳。”熊賜履定住了神,笑著批講道,“平仄不去說它,北京哪來半牆紅梅?再說,梅花映雪而開,在隆冬季節,青蠅自何而來?不過這批詩的人也實在太過分了。”康熙緩過氣,端起涼茶飲一口,笑謂明珠:“……好開心!這個人你不可難為他,朕要見一見——虧你是個同進士出身,不知哪個考官是花了眼還是走了神兒,也不知你這奴才花了多少銀子買通了關節……”
“通關節的事是沒有的。”明珠因見康熙並不在意,定下了心,嬉笑著自嘲道,“當時應試的人少,取不足額。糊塗試官,狗屁文章亂點亂圈也是有的,不想今兒在萬歲爺跟前就露了底兒!不過,能討主子破顏一笑,也不枉了奴才這‘詩’了——這個幕客叫高士奇,原是錢塘才子,和奴才相與最好不過的,主子要見他,那是他的造化,奴才豈敢難為他!”說著眼一睃索額圖。索額圖一聽是高士奇,先是一愣,因見康熙歡喜,忙湊趣兒把那日高士奇在府裏毀罵眾名士的事說了,惹得眾人又是一陣狂笑。
移時,康熙方斂了笑容。明珠的話倒提醒了他,康熙初年,應試的舉子的確寥寥無幾,名額都取不足。如今一個個頭上插了竹簽子似的往門裏擠,南北二闈光防營私舞弊也防不住。但博學鴻儒科這幹人風骨不同。應試的總共一百八十二個,告老的、稱病的、規避的竟有四十餘人。像顧炎武、傅山等人竟擺出“義不受辱”死不應試的架勢,雖鎖拿鋃鐺“妥送”來京,卻堅臥古寺不肯見人……從這些前明遺老的舉止看來天下人心還是未能盡歸“聖化”啊!沉吟半晌,康熙方慢慢說道:“南北闈的事叫他們考官用心去辦差就是。博學鴻儒科的事一定得辦好,朕也知道強拉他們應試不合人情,但天理如此也無可奈何,弓還要拉得硬硬的,既來了,不考也得考!考過的,無論優劣一概給官——最要緊的是非叫他們考不可!你們聽著了?”
“喳!”幾個大臣忙叩頭答道。
“明珠,”康熙笑道,“你管吏部四司,它們都有個別號,曉得麼?”
“奴才知道。”明珠毫不猶豫地答道,“文選司掌管升遷除授,稱‘喜司’;考功司掌管降革罰黜,稱‘怒司’;稽勳司掌管丁憂病故,稱‘哀司’;驗封司掌管贈蔭封襲,稱為‘樂司’。合為喜怒哀樂四司!”
康熙點頭說道:“你尚算諳熟部情——朕看這次博學鴻儒科也用得著這四個字。朕以萬乘之君親為主考,這是亙古未有的榮耀,謂之‘喜’;有的不肯就範,捆了來見,這叫‘怒’;他不高興,不妨就叫他‘哀’一陣子;等試過之後,朕再抬舉他一下,不就‘樂’了?你們下去好生辦理——跪安吧!”說罷不禁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