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奇也看見了船上的人是陳潢,站在人群中眼巴巴地遙望。那小劃子在激流漩渦中幾起幾伏,滴溜溜地轉圈兒,陳潢俯仰之間,雙腳恰似釘在船上一般,不一時便用篙將若芷搭在船頭撐近岸來。高士奇不禁舒了一口氣,轉身對康熙道:“龍爺,我曉得陳河伯是誰了。他叫——”因見康熙呆呆的,一臉茫然之色,便沒再往下說。
“告訴武丹,”康熙沒理會高士奇的話,自離了人群,慢吞吞對高士奇道:“河泊所那幾個人交地方官嚴加處置——救起來的若芷若還活著,帶到朕船上,有話問她。”說著竟揚長而去。武丹命小侍衛們依旨辦理,和高士奇急忙忙地跟了過來。
康熙悶悶不樂一路回來,老遠便見靳輔跪在船舷旁,隻略一點頭便掀簾進艙。高士奇忙上前與靳輔拱手廝見,低聲道:“靳公別來無恙?你好快腿子,接到我的劄子了麼?”靳輔忙起身還禮,小聲道:“這裏就是河工,我自然來得,你的劄子我沒見,是接到安徽巡撫的谘文知道聖駕來的……怎麼瞧著主子不喜歡?”
高士奇點點頭,側耳細聽,微聞艙中洗漱之聲,因輕咳了一下,款款說道:“奴才高士奇謹向主子繳旨!”半晌,才聽康熙說道:“進來吧,靳輔也進來。”靳輔和高士奇略哈著腰進到艙裏來。
“靳輔,”康熙的臉色已不那麼陰沉,隻看上去有些倦怠,待靳輔行了禮,半仰在椅上說道:“你來得正好。朕今日看了黃河,正值菜花汛,於開中河有沒有妨礙?你的奏議究竟實效如何?朕心裏總有點不踏實啊!”
“回皇上的話。”靳輔叩頭答道,“幾位禦史的參本奴才已經拜讀,實在不敢苟同。主子這一來什麼都明白了。由此地向南,經宿遷、桃園,到清江口,一百八十裏半,都是以黃代運。河道險深曲折,激浪湧流,實是漕運危途。引黃河之水入中河,不但漕運船可免數日風濤之險,且分流之後,黃河水位下降,駱馬湖也免了倒灌之虞……”這是治河、治漕耗資最大的工程,甚遭朝臣非議,所以靳輔說得很細,手比指畫,侃侃而言,備細說了幾年治黃工程的效用、耗費錢糧的情形,末了又道:“有人說臣好大喜功,無端生事。主上已親眼見到,這段河若不治理,下遊漕運殊堪憂慮。皇上龍舟尚且擁塞受阻,何況區區漕運小舟?求主子洞鑒!”
康熙一邊聽,一邊印證著一路視察的印象,至此已顏色霽和,點頭笑道:“著實累你了。言官言官,你總得叫人家發言嘛,朕又沒有降罪!這一路看來,朕心甚慰甚喜。卻也不免疑惑,你靳輔一人有此才具?朕看你幕中必有博古通今之人輔佐,是麼?”高士奇在旁笑道:“這回你不可再瞞了,主子今兒在河邊已見著你的河伯陳天一了。”“陳天一!”康熙恍然大悟,原來竟是自己在鐵牛鎮見到的那個!當下笑吟吟點了點頭。
“陳天一名陳潢,天一是他的字。”靳輔忙道,“其實主子早在彈奏奴才的折子裏見過的,奴才是‘虎’,他是‘為虎作倀’——因怕牽累於他,奴才一直不敢明奏為他請功……奴才焉敢欺主?諸如減水壩、開中河、修遙堤等項創舉工程,都是他的謀劃……”
康熙哈哈大笑:“這是個治河奇才嘛!不枉了叫作‘河伯’——在甘陝上遊植樹保土,想必也是他的建議了?這件事未見功效,謗議可是不少啊!”正說著,明珠和索額圖兩個人一前一後魚貫而入,明珠笑道:“主子疼我們,今兒著實睡了個好覺,頭也不暈了,隻是偏勞了士奇——外頭驛丞帶著四個士紳,還有個女孩子,武丹讓我請旨,要不要見他們?”康熙這才想起自己前頭有旨,便笑道:“叫驛丞回去,朕今晚未必就住他那兒,說不定連這船也不坐,走陸路沿河南下也很有趣兒呢——其餘的叫進來吧。”說罷便命靳輔起身侍候。
這驛丞奉旨選來的四個鄉紳都在七十歲上下,一個個步態龍鍾、老眼昏花,都穿一色兒簇新的黑緞團花褂子,小心翼翼地進來。高士奇差點沒笑出來,從哪裏搜尋出這麼幾個活寶來了?但康熙卻似不理會,吩咐免禮,親切地問寒問暖。又垂詢了當地風土民情、莊稼收成,竟都賜了座,賞茶食,隨便聊天,洪若芷也換了新衣,靦腆地站在一邊。旅途勞頓多日,接見這幾個鄉巴佬,康熙顯得十分高興。幾個士紳沒話找話著三不著兩說得正熱鬧,康熙突然問道:
“你們曉得不曉得,朕身邊有幾個大臣?”
“回皇上的話,”一個紳士欠身說道,“小人曉得。皇上爺跟前索大人、明大人、熊大人、高大人,還有湯斌、李光地大人,個個都是極有才學的人物兒!”
康熙回頭來,指著索、明等人笑問老者:“他們如今都在這裏。你倒說說,裏頭有沒有奸臣呢?”
這一問問得眾人都嚇了一跳,臉上頓時變了顏色。連靳輔也心頭突突直跳。眼見那糟老頭子戴上老花鏡,一個個審視著三個宰相,似乎在觀賞廟裏的泥塑神胎,眾人無不提心吊膽,真怕他一口說出誰是奸臣。雖說是取笑,對景兒時就是民間口碑,如何經受得起?
老紳士扶著眼鏡極認真地把眾人都看了一遍,搖搖頭,說道:“承皇上下問。小的看皇上身邊這幾位,沒有一個是奸臣!”眾人聽了,方各自舒了一口氣,卻聽康熙又問:“何以見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