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鐵成有些惶惑地接了過來,問道:“這……”
“咱爹在沂河岸咽氣時交給我的……”韓劉氏嗚咽著說道,“說有朝一日能見著你兄弟,把這個給他。上頭這針線還是娘在西屋布機邊忙裏偷閑做的。荷包裏頭包著你的長命鎖兒……你的小名兒先叫黑狗憎兒,後來看你長得壯實,又叫黑牛兒,兄弟你還記得不?”
“爹怎麼死的?”劉鐵成已被“姐姐”弄懵了。把玩著這種山東家常嬌生子兒都有的荷包兒,一邊努力回憶著自己的“小名”,問道,“是叫人……害死的?”
“餓死的……”韓劉氏仿佛又被觸了傷情,老淚斷線珠子般滾落,哽咽著對不知所措的山大王道,“你七歲闖禍,和錢家少爺賭氣,點了人家麥秸垛,一走了事兒。錢家老畜生們四五個帶著家人,堵著門要人,三天不交人,就要賣了姐姐……娘氣得半夜就上了吊,爹拉著我逃出來……可憐當時天下大雪,又正過年,到哪裏討飯去?在臨沂城外河神廟他老人家一伸腿就……你這忤逆不孝的種子啊……你這苦命的黑牛兒啊……”說著,訴著,揉搓著又放了聲兒。
劉鐵成聽著他這份山東人人皆知的家史,牙咬得咯吱吱響,他已經有幾分信了。
韓劉氏哭了一陣才收聲,顫聲抽著氣,抖著手扳起糊裏糊塗如在夢中的劉鐵成的前額,說道:“叫姐姐好好看看你!四十年了,你依稀還帶著小時候模樣——眉棱骨邊原有塊小疤,是你上樹摘柿子摔了的,姐姐為這還挨打來,怎麼沒了?倒留下這麼大塊刀疤?”
“……兄弟……走黑道兒,”窮家小子從不照鏡子,劉鐵成哪曉得原來有疤無疤?這裏被人削了一刀卻是真的,聽韓劉氏問,便苦笑道,“這些事是免不了的。”韓劉氏像看不夠似的上下撫摸著劉鐵成,絮絮叨叨哭道:“可苦了我兄弟了……姐姐也不容易呀,自嫁了韓新朝那個老死鬼,窮得叮當兒響,哪裏有錢尋兄弟?這幾年過好了,聽說你在東平湖又出了事,叫官軍殺了……哪成想在這兒見這一麵!”
諸如樹上摔下、小荷包兒、長命鎖之類的瑣事,劉鐵成闖蕩多年,幹了殺人越貨的勾當,哪裏憶得起來?但這類細碎家常絮語由一個哭哭啼啼的“老姐姐”說出來,世人誰能不信?聽到此處,劉鐵成嘴一撇一咧,再忍不住,“嗚”地一聲放聲大哭,撲翻身跪倒在韓劉氏腳前,狠命地碰著頭叫道:“姐姐呀……天幸有人報信兒,叫來認姐姐!兄弟不是人!這麼多年都沒打聽過您啊……”此刻,即便他真的以為韓劉氏“誤認”了他這個兄弟,也不願捅破這張紙了,多年來窩在心裏的苦情,隻有在“姐姐”跟前才能盡情地發泄一下。
康熙一幹人在閣樓上已看得眼花繚亂。因見他們“姐弟”淚人兒似的哭得淒惶,也覺黯然。四周的強人們早收了兵刃,這些人多是被逼無奈做了血案才入夥的,想起各自昔年苦情,竟有不少抹鼻涕抹眼陪淚的。劉鐵成哭了一陣,抬起淚光閃閃的臉,擦了一把,咬著牙道:“送信的那個王八蛋呢?叫他過來!”
“湖主,”一個嘍羅忙道,“鎮上那個聶掌櫃的跟著船來,一上岸就走了,說是怕人認出來往後不好辦……”
“奶奶的!”劉鐵成罵道,“差點兒傷了我的姐姐!”
這是件要緊事,康熙到此不到一天,就有人專門送信給劉鐵成前來打劫,不能不問問明白。韓劉氏沉吟片刻,儼然端起姐姐的身份管教道:“阿彌陀佛,不要與人為難!我一向聽說你不糟踏人家婦女,心裏略覺寬慰——咱姐弟、咱一家都是作過大難的,得饒人處且饒人,修一條路是一條,不許恃強霸道的!——隻這聶家錢莊掌櫃的,一向本分,怎麼也和你走一條黑道兒!”
“他本分個屁!”劉鐵成啐了一口罵道,“他既通官又通匪,放著葛禮的師爺不當,來做買賣,鬼才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今後晌他一身臭汗跑到我那,說茂生貨棧和海外做生意,進了一船黃白貨,明日就要轉手。皇上的龍舟就泊在鎮外,不是有這麼大的利,兄弟怎麼敢來?倒成全了我們姐弟兩個……”說著已是破涕為笑。
康熙聽著不禁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向黑暗中左右看看,一霎間他覺得真正的危險不在樓下而在自己的身邊,除了武丹和高士奇外,連靳輔和陳潢一概可疑。正尋思如何設法拿這個聶掌櫃的,卻聽韓劉氏在下頭說道:“難得你這一來,真是老天爺有眼!家人們快擺酒!——兄弟不是缺糧麼?姐這裏糧是沒有的,給你拿些銀子自個兒買吧!”
“姐姐真呆!”劉鐵成嗬嗬大笑,“兄弟七歲闖江湖,白手遊天下四十年,浪跡四海,哪有借糧借到姐姐家的?天下好漢不笑,兄弟自個也羞死了——有酒兄弟飲一杯,立時就走,這地麵兒風聲緊,不能久留!”
眼見已化險為夷,韓劉氏顯得又悲又累,不住地咳嗽。劉鐵成慌得沒處放手腳,過來又是捶背,又命人“弄茶來”,樓上的高士奇見他如此殷勤,幾乎失聲笑出來,明珠在暗中用眼睃索額圖,索額圖卻一聲不吭蹙緊了眉頭。
“可是隻顧著說話了,”韓劉氏仿佛猛地醒悟過來,嗬嗬笑道,“姐姐先嚇懵了,後來又喜歡糊塗了——你外甥春和,媳婦周氏,還有一大一小兩個孫子,都在後頭藏著。還有兩個南洋客商,隻怕他們不敢見你,自家親人總得見一麵再走不遲。”說著叫丫頭,“到後頭請少爺、少奶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