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春和見母親叫自己,一點沒遲疑,拉了周氏的手便下樓,因怕意外,卻沒帶孩子。康熙心裏一掂掇,回身扯了高士奇一把,說道:“走,下去和他會會!”
“使不得的!”高士奇一縮手,小聲說道。
“怎麼,你怕麼?”康熙的眼睛在暗中閃動著,“你要怕,我自個下去!”說著便跟著春和夫婦往下走,高士奇怔了一下忙跟了過來。武丹不言聲解下佩劍,向身邊侍衛要了兩把匕首插進靴統子裏快步跟了出來。樓上眾人的心一時都提得老高。
此時家人已搬出一壇酒,為劉鐵成和嘍羅們各斟了一碗。此時火把早已撤掉,廳中燭光搖曳,溫馨宜人。因要見周氏,劉鐵成的赤膊套上了袖子,笑吟吟站起身來等候。但見簾子響處,韓春和周氏伉儷在前,康熙和高士奇朕袂而出,後頭跟著的伴當卻是武丹。韓春和周氏兩個人一步搶上前,插燭似的拜了下去。
劉鐵成笑得兩眼眯成了縫兒,扯了韓春和的手,上下打量著說道:“好相貌,好氣派——孫子呢?姐姐你好福氣!”
“啥子福氣!”韓劉氏笑道,“孫子們大約睡著了,這麼一鬧,怕再誤了辰光。罷了,下次再見吧。”
韓春和賠笑道:“舅舅也不容易呀。我整年跑生意,不定什麼時候才能再見著呢!我們小夫妻兩個敬你老人家一碗!”周氏忙過來執壺,韓春和捧著滿滿斟上,兩口子雙雙跪下舉酒過頂敬奉上去。
這一串兒又親熱又可人的家常天倫之樂,一生為盜殺人越貨的劉鐵成幾時享受過?沒有喝酒,劉鐵成已經醉了,樂不可支地說道:“罷了,快免了這些禮數!舅舅法外餘生的人,不講這個,甥媳這麼孝順,又這麼好人才,舅舅渾身都是舒坦的!”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大塊生金餅子遞給周氏,“拿去給孫子打個項圈鎖兒什麼的吧!”這才轉過臉來笑謂康熙和高士奇,“你們是客,受驚了!坐,大家坐!我瞧二位都像讀書人的材料兒,不去考舉人進士,倒做起生意來——貴姓台甫?說給兄弟,你的貨過湖沒事兒!”
“不才龍德海,這位是高澹人先生。”康熙說著坐了,心中不由一動:“看來此人並非甘心為匪。綠林中人也知盛世當為官,倒也可喜。”想著,將手一拱說道:“唐突了,聽說你原在抱犢崮落草的,怎麼又做了湖主呢?”
劉鐵成意外地見到親人,幾十年艱苦生涯一直在心裏翻騰,兩碗老酒下肚,心中十分感慨,將碗向桌上一蹾,歎道:“抱犢崮康熙十三年就破了,副寨主崩了角兒,我帶了七十多弟兄殺出重圍,先在微山湖,官兵大艦又開去練兵,隻好又移到駱馬湖……唉!世道越是太平,黑道兒就越難走啊!”
高士奇察言觀色辨貌聽音,已知康熙有接納之意,遂插進來說道:“湖主大王,我說句不知好歹的話,您可別發性子,怪怕人的。”
“嗯,說吧!”劉鐵成笑道,“你是我姐姐的客人,莫不成和你翻臉?”
“自古英雄出綠林,山東綠林雄天下。”高士奇先捧了一句,又道,“劉邦的季布,光武的馬武,瓦崗的程咬金都是綠林人物,朱洪武手下強人出身的更不計其數——本來是成者王侯敗者賊,這當中並沒有跳不過去的溝。你被迫為盜,又無意與朝廷為敵,論情理有可赦之法——為什麼不尋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樣沉淪江湖,能有什麼下場?”
“下——場?”劉鐵成又喝了一碗酒,已微有醉意,“下場在法場,這誰不知道?我無妻無兒無女,幹淨利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過是笑話兒。山東於七、陝西王小七、河南確山劉大麻子,都‘放下屠刀’來著,結果都是‘立地成鬼’——他娘的,說話不算數,是些什麼東西!”說至此又飲一碗,酒勁湧上,說話已不連貫,“……我早已不指望什麼了,如……如今遇了姐姐,倒想有朝一日能……能收收屍……也就足了。”韓劉氏聽著淒楚,忙就過來寬慰。
康熙聽著心下不由暗自感慨:看來對這些人也得以信義為本啊!想罷笑道:“你能想到這些,就有了保身之道,我在官場很有幾個權貴朋友,給你寫張條子去報效駐軍古北口的飛揚古,邊庭上一刀一槍為國效力,敢怕不掙個封妻蔭子?何至於就如此沒有下梢?”
不知幾時外頭陰了天,一個明閃照進來,青白的光照得滿庭雪亮,接著一個響雷。劉鐵成忽然感到吃驚——這一晚奇特的遭遇變化太快,他有點像在夢中。他愣怔著看著從容提筆寫字的康熙,遲疑地接了過來,口中喃喃說道:“我……得想想,得好好想想……”他低頭看了看康熙寫的字條,有一半兒不識得,像是上司下公文的語氣,下邊還有一方血紅的朱印,赫然是“體元主人”四字,便抬起頭問道:“龍先生,哪有叫這樣名兒的?怎麼會是四個字的名兒?”
“這是龍先生的名號兒。”高士奇笑道,“你讀書太少,一時也說不清。就我知道的,龍先生的薦書,先前也介紹過幾個和你一樣的人,飛揚古軍門是從來沒駁過麵子的。”
劉鐵成心頭通通直跳,手中紙箋兒抖索著,仿佛有千斤之重,壓得透不過氣來。半晌方粗重地喘了一口氣:“我……找個人先去走一趟試試,或許能成?……這還要看我劉家祖德如何……”
言猶未畢,便聽門上一陣騷亂,一個嘍羅麵如土色狂奔進來,急報道:“湖……湖主,不好!官軍,官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