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籌軍餉皇帝講大義 訓孝子老母說春秋(1 / 3)

康熙正在魏府南花園枕霞閣揮毫寫字。見於成龍進來,李德全忙迎上來笑道:“於大人,請在這裏稍候,主子寫完字就見您。”於成龍點了點頭便依李德全指定之處肅然跪下。

魏東亭的母親孫嬤嬤滿頭白發,坐在康熙斜對麵,目不轉睛地看著康熙。孫嬤嬤是康熙皇帝的乳母,對康熙的愛憐勝過對親生的兒子。這次康熙來南京,她聽說將住在自己家,巴望得幾夜合不住眼。不料康熙進府,不住地接見南京駐節大員、紳商耋老,滿府上下奉承旨意,走馬燈般忙成一團。老太太見一時輪不到自己,便穿了奉聖夫人的服色,拄杖踱過來,悄悄兒在廳角尋個座兒,雙眼緊緊地盯著康熙。康熙見她這樣也覺感動,偶有餘暇便過來和她搭訕幾句,甚或賞茶給她吃。雖沒工夫攀談,老人家也就心滿意足了。此刻竟騰出空兒來專為她寫字,孫嬤嬤心裏這份熨帖自不必提。

康熙寫了“福海壽山”四字,猛地抬起頭來問道:“阿姆,朕這次來住,恐怕要把你家花得河幹海落了吧?”

“這是魏家祖上有德,奴才才掙來這個體麵,別人家做夢還夢不到呢——傾了家也心甘情願!”孫氏滿麵笑容說道,“隻怕委屈了我的主子,倒是我的罪過了。”康熙想了想,說道:“這麼大的排場,花錢也不是小事,虧空了庫銀終久得填還。嗯——今年的關稅銀就免交三成,叫穆子煦織造上也幫一點。目下雖說沒人說話,欠久了,禦史們就要說話了。”說罷將字吹幹了遞給孫氏,方轉過臉叫於成龍:“你總跪著做什麼?過來吧!”孫氏眼見天色漸暗,一邊叫人掌燈,又嘮嘮叨叨吩咐了許多才去了。康熙送了兩步踅回來,問道:“於成龍,你曉得朕叫你做什麼事嗎?”

於成龍沉吟了一下,答道:“奴才不知。”

“朕有意讓你來出任江蘇巡撫。”康熙適意地坐下,喝了一口茶,從容說道,“這個差使你看如何?”於成龍心裏一陣發熱,忙躬身說道:“主上不次超遷,原是臣所意料不到的。為臣子者,遷升是喜亦是憂,惟恐才薄力短不勝其任,辜負皇上一片苦心。”康熙滿意地點了點頭,將茶杯輕輕放在案上,說道:“你當巡撫,每年要向北京多交七百萬石糧。這差使可辦得來?”

“萬歲!”於成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朝廷的歲入,三分之二出自江浙,生民已經苦於賦斂太重。‘三藩’蕩平,百姓剛剛鬆了一口氣,眼巴巴等著朝廷輕徭薄賦,臣豈敢於此時貪功做聚斂之臣?苛政猛於虎,臣不敢奉詔!”聽他語氣如此強硬,康熙不禁一笑,說道:“誰和你吵架來?朕是和你商議嘛!朕就是想著這件事難,所以交你來辦。五年之內西北要用兵,沒有幾千萬石糧,這個仗怎麼打?”“皇上難道還沒有打夠仗?”於成龍緊盯著康熙問道,“這又是明珠、索額圖的主意,還是聖躬獨裁?”

康熙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冷冷掃了於成龍一眼,起身背著手來回踱了幾步,在於成龍麵前站定了,見於成龍麵不改色地看自己,忽然一笑說道:“當然是朕自己的主意,朕從來是天馬行空獨往獨來,上書房諸人豈能左右朕?”

“既然是皇上的主意,”於成龍斬釘截鐵地說道,“臣期期以為不可!滅‘三藩’逆亂已是元氣大損,平台灣又雪上加霜,再加賦,百姓怎麼活?萬一激起民變,朝廷何以善後?”康熙聽著這咄咄逼人的問話,仿佛早在預料之中,不經意地微微一笑道:“所以這差使非你不可!要是貪官,必定激起民變,但你不會,你是他們的‘青天’,即便皇糧重些,頂多叫苦,卻造不起反來。待西北平定,朕再下詔減免江南錢糧。你是大臣,應有這點氣量。”

於成龍喘了一口粗氣,默然良久才道:“臣不是不願擔負苛政名聲,但請皇上以天下蒼生為念,勿以暴斂失去民心,有傷皇上堯舜之德。”

“你這話是說對了。”康熙歎道,“朕正是以天下蒼生為念的。西北人民億兆,地方萬裏,如今正在葛爾丹鐵蹄下苟延殘喘。羅刹國雄視西北已經多年,朕若偏安中原坐視不理,有朝一日土地、人民、玉帛喪於敵手,禦輦皇圖不出嘉峪關,朕問你,後世該怎樣看朕這個皇帝,又怎樣評說你這‘愛民如子’的‘清官’呢?”

於成龍聽得渾身一震,愕然看著康熙,一時竟無言可對。

“清江城被水圍困,你截糧救民,朕升你的官;你訟平賦均,剿滅境內盜賊,朕再升你的官。”康熙的目光炯炯有神,望著跳躍的燭光說道,“如今西北膏腴之地慘受蹂躪,數十萬饑民擁入關中避難,你於成龍看不見,聽不著,所以就不管,是麼?”於成龍聽著,心裏不禁一陣灼痛,燒得他麵孔通紅,半晌才道:“臣目光短淺,皇上聖明燭照,被發毛角之地應當皆受恩澤。既如此,臣勉受聖命!”“這才是國家大器呢!”康熙回過顏色,笑嘻嘻說道,“忠臣,朝裏能選出不少來,食祿事君,隻要有點天良,都能做到個‘忠’,難得的是‘明’臣,識大體,顧全局,吃得起眼前虧這樣的大丈夫,就難能可貴了。起來說話罷。”

於成龍有點艱難地站了起來,思量著康熙的話,真是針砭之痛,讀書五車,仍不脫小家子氣,他有點無地自容。良久才道:“恭聆聖諭,真有醍醐灌頂之效,失儀之罪,求皇上重處!”康熙並沒理會於成龍的請罪之辭,喟然說道:“像你和郭琇這樣的臣子,朕從不疑你們的‘清’和‘忠’,但心地褊狹也是大病。春秋誅心,總是你過分好名,好勝,克己格物,總從這一念之私去想,於‘慎獨’二字,還遠著哩!”說罷不禁一笑,“你跪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