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輔已經氣呆了,愣了半晌,問道:“處置誰,誰是匪人?”
“陳潢!”伊桑阿不假思索,立刻答道,“創議屯田的不是他麼?實是蠹國病民的小人!小人而有才,不若君子而無才!”
靳輔的臉色慘白,額角上的青筋劇烈地抽搐著,繃緊了嘴,從齒縫裏迸出一聲幹笑:“屯田養河、下河圍堤,都由我一身承當,請欽差發落!”彭學仁身子一挺,說道:“伊中堂,這事與靳大人和陳潢都無幹係,是我一手經辦的!”封誌仁按捺不住,也大聲說道:“請大人主持公道,陳潢襄讚治河有功無過,如此處置實難服人心!”彭學仁雖是官場老吏,一向亢直敢言,靳輔還不覺怎的,但封誌仁素來柔弱怕事,竟也如此仗義執言,靳輔不禁一怔。卻見陳潢已慢慢摘下了頭上頂戴,捧著遞給了戈什哈。他的臉色平靜得像剛剛睡醒,淡然一笑道:“靳中丞和二位的情我領了,何必大家都攪進來?河治好了,正好閑散寫書,無官一身輕甚合我願。求仁得仁,我一點也沒什麼!”
“皇上說小人結黨盤根錯節,果然不假!”伊桑阿冷笑道,“真個一人有難,眾人同當!既如此,靳兄回衙去辦交割隨後來,這三個人兄弟今日就帶走了!”
“交給誰?”靳輔望著遠處無邊無際的秋水,呆呆地問道,他的目光有些失神,連自己也弄不清此刻是夢是幻,自己又在想什麼。
伊桑阿將手一擺,命人將陳潢三人上了黃袱披麵兒的大枷,押上靳輔的官艦,回頭向靳輔一揖說道:“紫桓保重,兄弟在京設酒相待,就借靳公此船,我要告辭了——至於接任河督,大約是振甲公,另有欽差傳旨給他,恐怕明後日就到衙視事了!”說完徑自踏板上船,又嘮嘮叨叨叮囑了許多,靳輔一個字也沒聽見。
官艦一動,沿新開中河徐徐向北,三個犯官神色怡然兀坐艙邊,數萬百姓夾岸望著,寂靜得一聲咳痰不聞,空氣中帶著沉重的壓力,壓得人透不過氣來。不知是誰在悲聲高呼:“陳河伯回來……”立時引起一片啜泣之聲。
靳輔趕到北京,正趕上頭場雪。雪下得不怎麼大,卻似細白的沙粒,打得大帽簷沙沙作響,風攪著霰雪撲麵而來,把凍得通紅的臉擊得生疼。他是“犯官”,不想給別人招來麻煩,自去吏部報到,然後在雞爪胡同尋了間幹淨房子住下,便接到廷諭,命他明日遞牌子,康熙在養心殿接見。當晚卻有幾個同年好友冒雪來訪,孤寂淒涼中尚有如此人情,靳輔不禁感激涕下,直談到三更方才散去。
一夜沒好睡,第二日起來時,雪卻下大了,將一座北京城裝點得冰清玉潔。靳輔卻沒一點心情賞雪,胡亂吃了兩口早點,也不坐官轎,竟租了頭毛驢趕往西華門,他需要涼雪冰一冰這因思緒連翩而發熱的頭腦。
剛到西華門,便見大阿哥胤禔從裏頭出來。幾年不見,已是出落得像個眉清目秀的青年公子。靳輔猛地想到,他母親是明珠的堂妹,忙上前打千兒叩安道:“給貝勒請安!”
“唔。這不是靳輔麼?”胤禔含笑說道,“是見皇上?他這會子正在養心殿,你去吧!”靳輔還想問話時胤禔卻已揚長而去。正發愣時,四阿哥胤禛也從裏頭出來,卻也認識靳輔。胤禛年方十二歲,胖乎乎的臉,看去十分憨厚,見靳輔呆站著,便住腳道:“是靳輔嘛!大冷天兒,瞧什麼呢?”一邊說,一邊閃著漆黑的瞳仁。“是四爺!”靳輔忙行禮道,“方才是大阿哥出去。這麼早,爺們到哪去?”
“你哪裏曉得,自五歲起,每日四更天我們就進裏頭讀書,這會兒剛散早學。”胤禛說著便要走,又站住了問道,“聽說明珠的案子牽連了你,可是真的?”靳輔見胤禛倒如此關切,不由心裏一熱,忙低頭答道:“總是下官辦事不謹,致幹天怒。不過屬下人何罪,也一古腦拿到獄神廟。我遞牌子進去,想求皇上……”“你說的是陳潢吧?”胤禛想了想說道,“我聽湯斌師傅說起過,似乎是個有才幹的,可惜行為不謹栽了筋鬥。我勸你別管他的事,倒是把你和明珠的事給皇上講講清楚,隻怕還好些。”
靳輔搖搖頭說道:“回四爺的話,靳輔不敢賣友求安。陳潢實在是冤枉的!”胤禛微笑道:“你的心怕不是好的?隻是陳潢你救不下他,他和——”說至此,胤禛止住了口,回頭看了看白雪覆蓋的內宮。一霎時,靳輔已經明白,居然有人揭出了陳潢和阿秀的往事!那還怎麼救!正想著,胤禛又走近前一步,笑道:“你也不用猜疑這人那人,犯賤舌頭的人多了!你去見皇上吧,有什麼難處到雍和宮來尋我,我不怕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昨兒刑部拿到了那年江南科場鬧事舉人鄔思道,我就保起來了——兩條腿都斷了,他就有多少罪也罰過了!阿彌陀佛!”這位皇子是崇佛的,說至此,竟雙手合十煞有介事地念了一句佛,方才命轎而去。靳輔這才驗牌入內,直趨養心殿。
大約在殿外雪抖得不太淨,一入殿,暖烘烘的熏籠烤熱,靳輔覺得脖子上的雪水癢絲絲的直往脖子裏淌,低頭叩首一動也不敢動。用眼角瞥時,高士奇、索額圖兩人都在,端肅站在康熙身邊一聲不言語。
“你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紙響,康熙“啪”地合起了奏折,說道,“起來那邊站著吧!”靳輔聽康熙口氣似乎並不十分嚴厲,略覺放心,忙叩頭謝恩站起身來,這才敢放眼打量了一下康熙。康熙穿了件石青江綢麵兒的大毛羊皮褂,海龍皮緞台冠放在案上,一條烏油油的發辮打著明黃結,隨便盤在脖子上,顯得很閑適瀟灑,卻沒有理會靳輔,隻向索額圖道:“明珠一案,從白明經的奏折看來,事情越發令人瞧不透了,裏頭又攪上了太子的事!朕去古北口,他在京入朝,見太子不行君臣禮,你當時在場,可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