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想著,搖搖頭道:“二十七日太短,不成!”
“不是二十七日,是以日代月!”張廷玉道,“這不過說的禮喪,心喪三年乃是人情天理,斷斷不能少!”
這又是一片大道理,他把天子之喪分成禮喪和心喪,禮喪二十七天代二十七月,心喪三年不曾少,既不誤國事,又盡了人情,高士奇和熊賜履不禁暗暗佩服。索額圖漲紅了臉,卻說不出什麼來。
“那……”康熙遲疑良久,說道,“那就勉從你的奏議。”“國不可一日無君,”張廷玉又頂上一句,“二十七日中若有軍國大事,皇上還當以權視事。三年之內,皇上當每日到太皇太後梓宮行禮。於國於民、於聖心於太皇太後在天之靈均有所慰……”
這件大事議定,幾個人鬆了一口氣,接著就議太皇太後的諡號。這上頭得看熊賜履的,眾人便瞧著熊賜履。熊賜履擰著眉頭,羅掘俱窮地搜尋上佳詞句,末了才道:“太皇太後一生功德甚偉,得加上‘聖’字方能名副其實。臣心擬了一下,如不合適,請主上聖裁修正——即,昭聖慈壽恭簡懿章慶敦惠溫莊康和宣弘靖太皇太後——不知如何?”康熙一邊聽一邊想,歎息一聲說道:“也罷了,隻老佛爺一生憐貧恤老,匡危濟弱,應該加上‘仁’字。”“這是很好辦的,”高士奇立刻說道:“就將‘仁’加在‘宣’字前頭,最後一節也容易記些。”接著又議厝靈奉安諸項事宜,查前例,循禮部儀注一件件商定了,又命撤掉慈寧宮所有太監人等,移往昌瑞山孝陵附近,重起宮殿,號為“暫奉安殿”,送靈柩就在彼處守護。這層意思當然不便明言,是待康熙百年之後兩陵同時安厝,以便祖孫地下也得常見。君臣五人在氈幄中議定大事,自由高士奇和張廷玉回上書房看折子,其餘的方跪安退出,此時已近午夜了。
說是看折子,其實無折可看。高士奇翻了翻黃匣子,見都是前幾日的奏章,連篇累牘都是明珠的罪狀,便撂了一邊。躺在炕上,才想起進來時穿得單薄,怕凍出了病,便移坐在炭爐旁,向著火默默出神。張廷玉是個冷人兒,一句多的話也不說,坐在案邊低著頭不停地寫。過了一陣,硯中的墨汁結凍,張廷玉方捧著硯過來在爐邊上取暖。
“衡臣,”高士奇叫著張廷玉的字說道,“聽說這幾天的折子都被索老三帶回去看了,這事你可知道?”
張廷玉靜靜地看著爐火,良久,才點了點頭,說道:“皇上原有旨意,上書房以他為首嘛。”高士奇歪著頭想了想,說道:“恐怕不對。既然如此,上書房還要值什麼差?當年鼇中堂也這麼幹過,這不是擅權麼?”張廷玉見凍墨開化,捧了過去仍舊寫字,隻回了一聲:“那不相同。”究竟什麼不相同,卻又緘口了。
高士奇覺得無趣,又覺得好笑。他與大學士張英很熟識,張英是個最愛說笑的人,怎麼養出這麼個兒子來?呆了半晌,又道:“你盡寫些什麼,雪夜漫漫,正好圍爐清談!”張廷玉嗬著手道:“既無差使,枯坐無聊。我每日都要做筆記,幾個月來已有幾萬字了。”高士奇忍不住一笑道:“何必自苦如此,皇上的事有起居注官,你自己的事自己還不記得?”
“記得隻能算人證,筆下成文就有了物證。”張廷玉這才擱下了筆,慢慢踱過來坐了:“高相,這個地方是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的地方,一個筋鬥翻倒,再無東山再起之時!我記筆記倒也不全為謹慎。有朝一日退歸林下,略加潤色,就可成為著作,不也是人生一大樂趣麼!”
才上來幾天的人便存了這樣的心思!高士奇陡地想到自己,是不是有點知進不知退了?想著,將座兒靠近了張廷玉,歎道:“衡臣,寧靜以致遠,淡泊以明誌,你可謂其人了!桐城是你家鄉吧?那是個人文薈萃之地啊!你這樣年輕,就深沉練達如此,高士奇自歎不如。”張廷玉聽高士奇說得誠摯,含蓄地微笑道:“雖說是君恩,江村你對我的舉薦之恩,廷玉一刻也不敢忘懷。方才說到寧靜、淡泊,我不敢當,今夜隻你我二人,有一句心裏話想講一講,又怕觸了你的忌諱……”“你講就是,”高士奇詫異地撥弄著火炭兒,審視著張廷玉,“這有什麼忌諱不忌諱的?”
“前日熊賜履將部文票擬寫錯,又把他侄兒的官品擅自提高一級。”張廷玉仰著身子,旺旺的炭火照得周身通紅,款款說道,“這件事你曉得不?”
“我知道。”高士奇說道,“我叫吏部按下了,這點子過錯,不必提奏了。”
“那你就害了熊東園!”
張廷玉突然加了一句:“熊東園是何等樣人,怎麼會出這種差錯?他是理學名臣,又怎麼肯自汙聲名?”
“你是說……”
“他這是趨小禍避大禍!”張廷玉喟然說道,“皇上要大換上書房的臣子,不過先拿明珠掐尖兒,惜乎索額圖懵然無知,連你這樣精明的人居然也身在廬山!”
高士奇電擊一般坐直了身子,良久方覺自己緊張過度,鬆動一下方道:“出語驚人,不過憑據何在?”
“你是上書房大臣,皇上調年羹堯任參將,帶兵過古北口準備出兵準葛爾,你知道麼?”
“不知道。”
“我卻知道。”張廷玉淡淡說來,高士奇竟凜然一個寒顫。張廷玉道,“熊賜履也知道,索額圖和你卻不知道,還有,將派索額圖赴尼布楚與羅刹國晤談東北疆界,你大概是知道的?”
高士奇想了想,說道:“九月間皇上曾透了風給我,後來沒再提起過。”“那就是你知道了。”張廷玉此刻有點後悔自己的話說得多了,但既開了口,便索性說道:“狼瞫和飛揚古照皇上布置已調兵遣將,星夜赴京請示機宜。他們兩個,飛揚古隨皇上西征,狼瞫跟索額圖去東北,恐怕這些事你依舊是個不知道——這些不知道和知道,你參詳一下,是不是憑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