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天子居喪議禮儀 新貴夜談固寵術(3 / 3)

高士奇心裏亂糟糟的,一陣兒涼,一陣兒熱,聯想起明珠案起,康熙曾保了自己,但似乎又留著尾巴,再揣不透“聖意”何在,經張廷玉這麼一點,真個如夢方醒!原想著張廷玉是個後生之輩,不過因文才頗好,又過目不忘,所以一薦即用。誰知他不聲不響,頗有心計,深得皇上恩寵。高士奇已對這個寡言罕語的年輕書生不得不刮目相看,思索片刻,起身整衣,肅然一拜,說道:“衡臣,願先生教我!”張廷玉見他如此鄭重,忙也起身還禮,說道:“後學小子,哪裏敢當!”“韓昌黎說過‘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高士奇拉著張廷玉的手複又坐下,“高某何人,敢妄自尊大?請賜教!”

“高相恕某狂妄了!”張廷玉幽然一笑,說道,“不知你看當今是何等樣人主?”

“自然是明君!”

“豈止是明君!”張廷玉冷笑道,“乃五百年一出之聖君!前頭的文武功業不說,即學問一道,能詩詞,會書畫,辨八音之律,通七種夷語,算術幾何登峰造極,自測黃白二道,精天文,明地理,撰數十篇學術文章,即醫理一道恐也不次於你江村!江村學有五車之富,無書不讀,敢問:即主子不是皇帝,你比得過他麼?”

語雖尖刻,但卻都是事實,高士奇不禁搖了搖頭。

“惟因主上學問深博,所以有包容之量。”張廷玉緩了口氣說道,“明珠、索額圖就是瞧不透這個,所以膽敢在主子身邊攫權謀私,謀私犯的是人情,主上尚可容忍;攫權犯的是聖忌,那就非拿掉不可!你是漢人,沒有敢往他兩個圈子裏跳,若真的依附了明珠,恐怕這次最倒黴的就是閣下!”他抬眼看了看目瞪口呆的高士奇,“你以為我是不愛說笑的?我若不做此官,不在此位,一般兒也會彈詞奏樂、左懷美人、右攜香草的!江村你恐怕就沒有想到這個。主上賞識你敏捷詼諧,才華橫溢,一旦江郎才盡,猶如紅褪香消色衰,豈有一保到底之理?”

高士奇聽至此,不禁歎道:“君之言確實發聵振聾!仗馬一鳴,沒有草料啊!”

“倒也不至這樣,你這‘仗馬’鳴得還少?不過主上愛聽罷了,一旦不愛聽了,就真的‘沒有草料了’!”張廷玉一笑,“我隻謹守‘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箴言。”

高士奇望著燭光,細細品嚼著“萬言萬當,不如一默”這句格言,許久沒有說話。

張廷玉的分析一點也不錯。二十七日康熙服闕,臨朝視事,即會議上書房,商定熊賜履引退的事。

“熊東園,”康熙言下不勝感慨,撫膝沉默良久,方道:“你非走不可麼?跟著朕風風雨雨二十多年,就這樣棄我而去了?你的那點子差錯,朕心裏有數,何至於就無可挽留!言官那邊,朕自然會替你說話的。”

熊賜履伏在上書房冰冷的青磚地上重重叩了三個頭,哽咽著回道:“皇上越是這樣說,臣越是無地自容。臣老矣,該從此退歸林下,謳歌聖朝,沐浴清化。讓位於新進國士,於主上,於臣,於國家社稷都有好處,寸心不敢有一毫欺隱。”康熙看著白發蒼蒼的熊賜履,點頭歎道:“此話也是實情。既如此,處分就免了吧。朕南巡時,看金陵這地方不壞,你不必回湖北,賜一處宅子,就住南京。魏東亭、穆子煦都在那裏,你們朝夕也能相聚照應,聊慰晚年光景。朕再南巡,君臣還能再見……”說著,豆大的淚珠已滾落下來。見他們如此淒情,旁邊跪著的高士奇、索額圖和張廷玉也不覺拭淚。

“主上保重!”熊賜履泣道,“臣在南京朝夕屍視,願吾皇萬萬年!”說著便欲起身。“不要急嘛,”康熙收淚笑道,“朕還有話吩咐:要保重的是你,作息宴遊要節勞,不要再管地方的事,看著他們哪裏不對,寫折子給朕。你得罪了他們,在哪兒也住不安寧。朕已經命佟國維也進上書房辦事,還準備再物色幾個,這裏的事也不須操心。你是兩朝勳舊,善自保養,活得長些,好些,給在朝的人做個榜樣!”說罷又叫,“何柱兒!”

“喳!”何柱兒一閃身進來答道。

“帶熊賜履至文華殿賜宴!”康熙吩咐道,“朕還要寫詩送行,完了你回來拿——哦,對了,叫禦膳房抄幾樣對老年人有益的食膳譜給熊賜履帶上,記住了?”

“喳!”何柱兒極精神地打了個千兒,回身攙起熊賜履,一步一步去了。

因狼瞫和巴海回京述職,還在乾清宮候著,康熙送走了熊賜履,便帶著幾個人出來。剛要進月華門,見太子胤礽帶著胤禔、胤禛從北一路過來,便站住了,問道:“做什麼去了?”

“回阿瑪的話。”太子躬身笑道,“十三弟今兒個滿月,我們弟兄們進去看了看,出來又去禦花園練了練功夫……”

“你看看你這樣子,像個國儲麼?”康熙陰沉著臉訓斥道,“你太祖母下世才幾天,你就換上了綾羅!還有老大,你怎麼敢和太子一樣用明黃荷包:你們都看看人家老三,帶著陳夢雷他們的著書,那才是正經事!老四你這麼點年紀,怎麼就知道了招攬閑人?將鄔思道那種不安分的雜種,髒的爛的都弄到你府裏,是個什麼意思?朕這會兒顧不上和你們算賬,你們仔細著!”說罷一甩手進去,弄得幾個阿哥直挺挺長跪在地,愕然相顧。張廷玉和高士奇對視一眼,忙跟了進去議事,不在話下。